特写:赴瑞士寻求“协助自杀”的台湾癌末主播傅达仁
- 刘子维
- BBC中文记者
“我现在在打点滴没有力气说话……”傅达仁从瑞士返回台湾不久,BBC中文记者透过电话联系上他,电话中他的声音十分虚弱,通话总长不到一分钟。
十天後,傅达仁在妻儿的搀扶下出席他的老东家──台湾电视公司──年度餐会,他神采奕奕地接受朋友们的问候,还上台畅谈他到瑞士的经历以及推动“台湾安乐死合法化”的诉求。
如果没留意到他用大围巾掩饰的瘦骨嶙峋,如果没有看到儿子傅俊豪在台下听父亲讲述“求死”时的落寞神情,这场聚会就像傅达仁过去半世纪在台湾观众心中的体育主播形象那般──在镁光灯下,充满活力地说着强而有力的话语。
在半世纪的播报生涯中,傅达仁主播过七届奥运会,连续十年担任美国职篮NBA球评。而这两年他又以另一个身份再度活跃于台湾公众视野──安乐死合法化倡议者。
“从74公斤瘦到40多公斤”
现年84岁的傅达仁两年前开始生大病,“进出医院30多次,从74公斤瘦到现在40多公斤。”今年更被诊断出罹患胰脏癌末期,预估寿命不到一年。他在与病魔搏斗的过程中萌生了“安乐死”的念头,自去年开始积极对政府及民间发表诉求。
他在今年11月高调宣布成为瑞士协助自杀组织“尊严”(Dignitas)的会员,带着妻儿远赴瑞士进行“人生最后一趟旅程”,他11月15日在个人Facebook宣布获得组织的“绿灯”通关,“随时可以如愿!”
但他最后因为舍不得家人,加上儿子生病,因此决定返回台湾。
“尊严”是什么组织?
非营利组织“尊严”,1988年由人权律师莫奈利(Ludwig A. Minelli)瑞士创立。
“尊严”表示他们的主要工作不是协助自杀,而是提供自杀防治、临终咨询以及推动生命选择权的相关立法。
他们希望世界其他国家能修法,让民众能够选择结束生命的方式,人们就不必赴瑞士进行“自杀之旅”。
要在“尊严”结束生命必须先成为会员,并提供病历、自愿书、自传等材料以供审核。
2016年统计,来自世界各地的会员有7764人,中国7人,香港11人,新加坡7人,台湾7人。五年来会员人数并无显著增减。
傅达仁解释,决定回台是因为对机构的流程了解不够,与医生第一次面谈完成就得到可以执行的绿灯,但到当场才知道,第二次面谈就是要决定日期,所以傅达仁取消了第二次面试。
他对BBC中文透露儿子劝他:“爸爸你这么早……我们先回去一趟再回来吧。”
“让绝症者多一个选择”
傅达仁表示,他想促成的台湾安乐死合法化很简单:免去《刑法》第 275 条 加工自杀罪中的受人嘱托或帮助他人自杀者的罪刑。如此一来,有需要的人就可以在台湾实行安乐死,不必远赴协助自杀或安乐死合法化的其他国家。
他表示“如果有一天老了、得到绝症了,因为国家有安乐死法,可申请获准后吃一包药或一块糖, 三分钟左右,不痛睡着而亡。”
傅达仁举出一些无力负担照顾,最后杀掉久病亲人或自杀的社会事件来支持安乐死合法化。他说跳楼、上吊这种自杀是丑陋而没有尊严的,并且伴随着剧烈疼痛,和安详睡去的安乐死不能画上等号。
傅达仁再三强调“绝症自愿”是实行的先决条件,他认为这项决定“不影响他人自由、实行个人人权、节省国家预算、减少后代麻烦、为年轻人立保险。”
他认为安宁缓和治疗和安乐死可以并行,让身患绝症而且自愿接受安乐死的病人多一个选择。
“病在我身上,我是绝症痛不欲生的人,你非要让我受痛苦,你有什么权力阿?”他激动地反问。
“自杀不能进天堂?”
傅达仁50多岁才生下儿子傅俊豪,他因为儿子开始去教会,在70岁时自己也受洗成为基督徒。
基督教对安乐死持反对立场,认为生命是上帝给予的,不能随意剥夺。
一名网友在傅达仁的Facebook上留言质问:“你受洗了没?你知道你推动那什么安乐死,神是忿怒的,要赶快愧改,那是叫做自杀,是会下地狱的。”
傅达仁多次强调自己是虔诚的基督徒。但他认为他所推动的安乐死法案要以超脱宗教的眼光来看。
“当然是要人自然死比较好,但你已经是牵累太多人……上帝也是要赦免你的罪来解除你的大痛苦呀!”
他还举例,通过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都是基督教或天主教国家,“自杀不能进天堂?这个我持保留态度。”
“协助自杀”与“安乐死”
事实上,傅达仁在台湾大声疾呼的“安乐死”不同于他去瑞士取得通关资格的“协助自杀”。
“尊严”回应BBC中文的邮件查询,澄清他们在做的不是安乐死(euthanasia),经由他人之手结束生命的安乐死在瑞士是不合法的。他们提供的是协助自杀(assisted suicide)或称为陪伴自杀 (accompanied suicide),意即结束生命的动作是由意识清醒的病人本人,经过审慎评估之后所启动,他们提供的是器具及咨询。
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同时是2019年将实施的《病人自主权利法》推动者的孙效智对BBC中文表示,傅达仁去瑞士寻求协助自杀,却在台湾推动安乐死的行为“非常不专业”,孙效智认为,对病人来说,协助自杀和安乐死的结果都一样,但对执行者来说有很大区别,因此不能够混为一谈。
医师给“安乐死”寻求者的三个问题
神经外科医师萧胜煌对BBC 中文说,只要有病人提起想要安乐死,他会问病人三个问题:
- 还有什么遗愿?
- 结束生命的方式是否能为后代的典范?
- 什么时候要做?
萧胜煌表示,在问完这三个问题后,大部分的病人会决定暂缓执行。
根据“尊严”的数据,每年经由他们协助结束生命的人数只占会员数的3%。
孙效智认为,台湾在《病主法》施行一段时间后也许有机会讨论安乐死。傅达仁现在倡议安乐死合法化是“没有跟上台湾社会发展的步伐”。
孙效智对安乐死持保留态度,因为他担心一旦开始走了第一步,会有“滑坡效应”──只有末期病人才能接受吗?那年轻人为什么不能做?情绪障碍的病人是否也有权利结束自己生命?
傅达仁表示他想推动的是“协助绝症自愿者自杀除罪化”这个有条件的阶段性修法,至于台湾未来是否扩大到像荷兰、比利时那样的更广泛的“安乐死”?傅达仁说他没想这么多。
孙效智分析,要在“捍卫生命权”和“捍卫自主权”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的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课题。
台湾的安宁缓和医疗
- 台湾实施安宁缓和医疗20多年
- 2016年《病主法》进一步落实“拒绝医疗权”,年满20岁的民众可以经过咨商“预立医疗决定”
- 末期病人、极重度失智等五种临床状况发生时,医疗机构或医师得依预立医疗决定执行终止、撤除或不施行维持生命治疗,不用负刑事与行政责任
- 台湾安宁缓和医学学会理事黄晓峰说:“安乐死的人所希望的自主和尊严,在现在的法律还是有其他方式可以做到……缓和医疗不是安乐死倡议者的对立面,而是他们现有的扶助者。”
- 傅达仁目前接受的就是安宁缓和医疗,但他认为这只是延长他意识不清的时间,而且在昏睡之后会有容易跌倒等副作用,因此他想“坐快车”到达生命终点。
“奋斗到最后一刻”
“我是吃止痛药止泻药才能来接受采访的,”傅达仁在台北市立联合医院仁爱院区的病房内一边吊着点滴一边对BBC中文说。
院长萧胜煌是傅达仁的老朋友。萧胜煌表示,接受安宁治疗的傅达仁目前处在“稳定期”的末期,靠着药物还能行动自如,但他评估,傅达仁可能不久就会进入“濒死期”。
采访进行到一半,傅达仁突然觉得身体不舒服,呼叫妻子和医护人员前来帮忙。
“我现在努力在媒体上宣传,累得要死,就是要让大家了解,这样就会有更多人会跟随、赞成,因为这是个好东西。”傅达仁表示,要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至于在瑞士的第二次面试什么时候进行?傅达仁没有给出明确时间。
他认为,不一定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台湾安乐死合法化,但“成功不必在我”,“台湾的法律没这么快通过……获上帝允许的日子,我就去(瑞士)了,你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