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首個公營流產胎墓園背後:傷心媽媽的艱難療傷路

  • 呂嘉鴻
  • BBC中文
梁太幫女兒苗苗找到安息之地

圖像來源,Photo provided by Mrs.Liang

圖像加註文字,梁太幫女兒苗苗找到安息之地。

今年四月,香港政府宣佈成立首個公立墓園「永愛園」,專門安葬未滿24周(約5.3個月)的離世胎兒(流產胎)。當局稱此舉為順意民意,尊重生命之舉,有關服務不收費,總共300個單位,以先到先得方式接受申請。

「永愛園」成立的背後有一群女性,她們都有小產經歷,透過網絡聚集在一起。她們在社交網絡建立群組,除了分享傷痛及心理療癒經驗之外,亦開始研究相關法令,要求政府重視對小產婦女就醫前後的支援。兩年多來,她們與香港議員和非政府組織(NGO)接觸並游說政府,要求讓女性在小產後尊嚴地安葬胎兒並提供心理諮詢。

「永愛園」收容懷孕24周以下的流產胎兒,其中包含人工流產或非人工流產的流產胎。「永愛園」並非讓家屬永久安放他們的流產胎兒,在經過一段時間,即當胎兒遺體「回歸大地土壤後」,會讓新的流產胎兒家屬申請使用。

為求能達到生物分解,「永愛園」安放流產胎的容器必須以紙或卡紙製造。 除了醫院可提供外,申請人也可自行凖備,但不能在容器中置放任何無法生物分解的物品,譬如金屬或塑料項鏈等。申請家屬也可以申請安裝紀念牌匾於園內,不另收費。

華人文化過去常把小產或墮胎視為禁忌,更不願談論與此有關的胎兒遺體處理問題,但現在香港已開始從政策層面關注此事。

「她不是玩具!」

「她是我的女兒,不是公仔(玩偶)!」她崩潰地衝向病房外的家人,哭倒在先生與媽媽的肩上。

談到此事仍會流淚的是香港市民梁太(Grace)。2018年1月,梁太歷經了流產,當天在病房剛失去女兒時,忙碌的護士不小心稱流產胎兒為「公仔」,讓剛剛引產、身心俱疲的她當場崩潰。

梁太告訴BBC中文,去年1月,懷胎四個多月的女兒「苗苗」經歷一個月的檢查等待,確認染色體異常,有「透納氏症」(Turner Syndrome),小孩將來智力雖不受影響,但是生長以及生殖激素會缺乏,發育較緩慢,需長期打激素,身高會低於正常孩子,還有可能出現頸子粗大或內臟問題。

梁太與先生雖萬般矛盾,但仍想生下苗苗。可是在入院引產前,苗苗卻在胎中出現狀況,胎水流出,孩子選擇做「小天使」(梁太對離世女兒的稱呼)。

梁太哽咽著說,「女兒很貼心,自己選擇提早離開,不讓媽媽與爸爸日後太辛苦。」因此,她更希望好好地幫女兒處理後事跟女兒告別,但沒想到日後為女兒尋找棲息之地,卻面臨一連串的挑戰。

當天,開口喚女兒為「公仔」的護士特意來道歉,資深護士也來解釋說,稱流產胎「公仔」是她們護士內部說的「行話」。

"永愛園"位於香港新界粉嶺。

圖像來源,FEHD, Hong Kong Government

圖像加註文字,「永愛園」位於香港新界粉嶺。

梁太表示,雖然理解護士的忙碌和辛勞,但她「當時無法在剛引產後接受對女兒生命的不敬」,尤其是女兒才剛離開自己不到幾個小時。女兒離世後,梁太試圖向醫院申請領回胎兒遺體,為女兒找棲身地點的那段日子倍受煎熬。

根據香港法律,未滿24周的胎兒,家屬無法在醫院領取「嬰兒非活產證明書」。若無人申請領回,將根據《廢物處置條例》被視為醫療廢物,與其他人體和動物組織一併處置。現在,家屬可以向醫院申請其它相關文件,並向「永愛園」提出安葬申請。

在香港政府成立「永愛園」之前,柴灣天主教墳場、荃灣華人永遠墳場等私人墳場也提供相關服務給家人。但是,香港立法會議員張超雄向政府提案的文件指出,彼時「沒有宗教背景團體協助的父母,唯一選擇是可提供『生物火化服務』的付費公司,但生物火化包括『寵物火化』,其做法對家人及嬰孩有欠尊重。」

對梁太來說,在女兒確診基因病後,已經透過社交媒體上的「天使爸媽加油站」接觸到小產父母社群,所以她知道自己有權向醫院請求自行處理女兒安葬事宜。但她說:「當時制度不明確,申請手續也不明確。」

許多過來人告訴她,不是每個醫院都樂意接受家人自行處理胎兒遺體的,因為「醫院單位都害怕麻煩或產生糾紛,希望事情越快解決越好。」

「但她是我的女兒,我感受過她的心跳和胎動,我自責沒有辦法把她帶來世上,好好照顧她,連幫她找個地方安息都沒辦法,我怎不心痛?」

提及此事,仍是落淚。她還說,有朋友告訴她,在凖備手術時與其他凖備生產的孕婦安排在同一間病房,後者是在歡喜地迎接新生命,但在同病房的自己則是處在哀傷中,醫院沒有顧及她們的感受。

與她一起在旁流淚的是莊太(Teresa),她也有類似遭遇。前年,莊太在懷孕中後期被診斷患有一種十分危險的妊娠併發症。已經滿26周的胎兒Ethan後來停止了心跳,莊太被告知要在醫院立即進行引產手術。

莊太說,在醫院她已經氣若遊絲,「用藥引產完,才過了15 分鐘就被逼馬上作出三個重要決定:見不見引產胎兒、解剖和後事安排」。雖然她明白醫護人員的難處和工作壓力,但是這段遭遇也在日後留下創傷。

莊太決定讓醫院處理引產後的胎兒遺體,當時她以為創傷可以因此較快過去,但沒想到之後是一段漫長的療傷過程,在傷心之下,整個生活陷入停擺。直到她在臉書上開啟了紀念兒子的專頁——「Ethan與我」,並製作紀念影片,與許多相似經歷的媽媽或家庭一起分享經驗並療傷,才慢慢地恢復生活步調。

跳過 YouTube 帖子, 1
允許Google YouTube内容

此文包含Google YouTube提供的内容。由於這些内容會使用曲奇或小甜餅等科技,我們在加載任何内容前會尋求您的認可。 您可能在給予許可前希望閲讀Google YouTube曲奇政策隱私政策。希望閲讀上述内容,請點擊“接受並繼續”。

告知:協作方內容可能包含廣告

結尾 YouTube 帖子, 1

莊太表示,她後來又在社交媒體上建立了兩個群組——「小產媽媽一起走」與「Stillbirth媽媽一起走」,讓相似經驗的媽媽們交流,一起療傷。她當時沒想到,香港和台灣等地有相似經歷的媽媽如此之多,群組開啟不到一天,就有數十人加入。

目前兩個群組已有逾千名會員。在這些群組裏,梁太認識到莊太以及許多朋友,在生命中的難關時相互扶持。

法律與人情

兩位媽媽告訴BBC中文,由於共同的經歷,從兩年前開始,她們這群媽媽上網搜集查證相關資料,並開始與英國來港推廣心理健康的非政府組織 「Mind HK」接觸,發現香港醫療體系以及法律,對於小產孕婦的應對措施仍十分缺乏。

威爾斯親王醫院婦產科醫生張德康在接受港媒訪問表示,根據香港法令,醫生只能為滿24周以上的流產胎簽署「嬰兒非活產證明書」。而申請火葬則需要該證明,因此問題仍指向香港的法規。

莊太帶著給兒子穿的鞋到世界各地處旅行。

圖像來源,Mrs. Chong

圖像加註文字,莊太帶著給兒子穿的鞋到世界各地處旅行。

「雖然這些法律是港英政府於1970年代設下的,但是與非政府機構接觸後我們發現,英國早已修改法令,以符合人性及時代變遷。「

莊太表示,也許是醫院的權威或華人文化避諱談流產,所以沒有人去修訂法律;雖然政府現在容許三個天使花園投入相關服務,卻沒有明確指引和資料給公立和私營的醫護人員。

莊太與梁太連同一些香港父母們,在這兩年開始與香港議員聯絡,游說政府,終於讓「永愛園」在今年落成。

香港議員譚文豪及張超雄便與這些媽媽合作。政府當時回應譚文豪說,「在符合有關法例及公共衛生等條件的可行情況下,醫管局會讓父母領回流產胎兒處理,而不會視之為醫療廢物」。

因此,如果家人提出要求,仍可以決定領回未滿24周的胎兒在「永愛園」或其它地點下葬。

歷經小孩在胎中27周而無預警停止心跳的台灣媽媽孟薇告訴記者,台灣醫院通常會告知哪裏有與醫院相熟葬儀社,後者的人員也常在醫院附近,收幾千塊台幣處理胎兒後事。但父母不知道最後這些胎兒最後到那裏去了。

「台灣的文化好像覺得這是件很不吉利或陰暗的事情,但我當時聯絡天主教教會,把女兒好好地安葬在墓園,再慢慢療傷」。為了紀念女兒,孟薇將女兒的名字「愛曦」刺在了背部。

目前香港法令規定,懷孕滿28周的婦女流產後才有10星期的產假。台灣法律則規定,懷孕三個月(約12周)以上流產者,給予產假四星期;懷孕兩個月或以下流產者,則給予產假五至七天。

孟薇將女兒的名字「愛曦」刺在背部

圖像來源,Meng Wei

圖像加註文字,孟薇將女兒的名字「愛曦」刺在了背部。

心理康復

梁太哽咽著說,其實心理最難受的原因還有小產不被算作產假,而只能當作病假。當時,她的身體仍很虛弱,卻要拖著病體去找一位教會主教作推薦人,讓女兒安葬在墓園,再到醫院填一堆表格。上班時,因為心情尚未平複,常常是在電腦上打字到一半已淚流滿面,時常需到廁所哭一頓再回到辦公桌前。

梁太說,有些媽媽的經驗是,醫院直接給一個盆給媽媽引產,也沒有助產士,叫媽媽生出來後才叫護士收拾,看到已過身的胎兒被置放於盆上,許多媽媽心痛萬分。

這些媽媽們也表示,出院後,不只是媽媽陷入心靈創傷的狀態,她們的丈夫與家人也同時處在傷痛中。

香港NeoMind臨牀心理治療師崔仲君(Nastassia Tsuei)告訴BBC中文,在華人的婚姻諮詢或個別心理諮詢中,許多女性因為社會文化的原因,有早期的墮胎或者小產經歷,心理傷痛或罪惡感沒有處理,無法向先生啟齒或尋求心理諮詢,而造成心理健康問題,譬如抑鬱或使伴侶間的親密關係受到影響。

崔仲君觀察到,對小產媽媽來說,從滿懷期待到失望落空,失落感很嚴重。而且,華人文化也常要求小產媽媽」往前看「。她說,許多中年婦女在提到十多年前失去胎中嬰兒時的經歷仍會淚流滿面。

從事生殖心理健康輔導及研究的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副教授陳凱欣博士(Dr. Celia Chan)表示,早前她在香港推出了」流產哀傷情緒支援「專業培訓課程,為上百位醫護及輔導人員提供相關培訓,目的是增加前線人員對流產哀傷情緒支援的知識和技巧。

梁太留著女兒的腳印。

圖像來源,Grace Chan

圖像加註文字,梁太留著女兒的腳印。

陳凱欣說,這幾年來醫護人員也增加了相關知識和技巧,但她認為醫療行政及支援人員還需要對經歷流產的夫婦有多些認識,例如如何在凖媽媽面前稱呼已離世的嬰兒、如何協助夫婦處理嬰孩的遺體等。

她說,曾經有些經歷流產的夫婦,當年因為太過突然及傷心,沒有為離世的嬰孩拍照或留下手印或腳印做紀念,但有些醫護人員仍貼心地先幫忙建立檔案,之後確實有些夫婦再回醫院詢問及尋回嬰孩的資料。

陳凱欣觀察到,政府和社會對流產婦女的哀傷輔導著力不深,但近年來情況有所轉變,有流產經歷的一些婦女成立互助小組,彼此扶持,並向政府提出建議,而政府亦意識到有需要投放更多資源支持有此經歷的婦女及家庭。

兩位媽媽說,「對我們來說『永愛園』是一小步,我們十分感恩。但政府以及醫療單位其實還有好多可以做的,譬如政府應該投入心理諮詢資源,或者在相關專業知識上訓練醫護人員及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