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拉丁美洲人身份认同的伟大寓言

  • 费利佩·雷斯特雷波·庞博
  • (Felipe Restrepo Pombo)
When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wrote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he reimagined the genesis of his contin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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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年孤独》发表之前,拉丁美洲这片大陆与小说第一段所描述的虚构地确有某些相似之处:“世界太新,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名字,要称述必须用手去指”(《一百年的孤寂》宋碧云译,台湾远景社)。马尔克斯写这本后来享誉全球的小说之时,拉丁美洲显然不是一片新大陆。15、16世纪时,西班牙殖民者作为历史的叙述者与编写者以他们的角度描绘这片土地,给那些他们第一次看到的未知事物命名。

马尔克斯在很多年后展开对这片土地的重新探索之旅。他在墨西哥城的小工作室里耐心地用打字机撰写着他的新发现。他重构了这片大陆的起源,也因此永远改变了它的未来。

20世纪的下半叶,拉丁美洲经历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时期。一些国家如智利、哥伦比亚和墨西哥等经历着政局不稳,独裁与政治暴力,并引发了这时期大部分社会变乱的骤然爆发。而其中就包括由埃内斯托·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和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所领导的古巴革命。

马尔克斯于1977年与卡斯特罗成为朋友。这位古巴领导人在《百年孤独》出版之前帮马尔克斯校对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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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马尔克斯于1977年与卡斯特罗成为朋友。这位古巴领导人在《百年孤独》出版之前帮马尔克斯校对手稿。

当时马尔克斯还年轻,尚处于他传奇人生的初期阶段,他对古巴事态变化及发展十分痴迷。这些事件中最令他震撼的是南半球国家能够摆脱美国方面的压迫和要求,建立全新秩序的可能性。像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和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等等很多知识分子与马尔克斯一样,对古巴革命同样非常热衷。

然而,在随后的几年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对事态的变化感到失望,并不再关注古巴模式,与其逐渐脱节。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场革命对《百年孤独》的写作基调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它燃起了马尔克斯对拉美命运的希望。

史诗编写之路

写就一本伟大著作的过程并不容易。因对哥伦比亚当时的右翼政府感到不安,马尔克斯带着妻儿离开了本国,移居他国。书写《百年孤独》之时,他与妻子梅赛德斯(Mercedes)及两个儿子罗德里戈(Rodrigo)和贡萨洛(Gonzalo)共同居住在墨西哥城。定居墨西哥城之前,他们还曾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法国巴黎和西班牙巴塞罗那等地住过一段时间。

这些海外生活的经历培养了马尔克斯成为一名世界著名小说家的雄心壮志。但彼时仅以他作为一名西班牙语杂志及报纸的国际记者所得的微薄薪资,他的家庭一直艰难渡日。虽然他先前的一些著作饱受赞誉,但商业上并不成功。马尔克斯深知他内心有个伟大的故事,却苦于找不准将脑海中这个史诗级小说写就的道路。

马尔克斯真正坐下来写这本书之前已经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去思考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沧桑,而写作又花了八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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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马尔克斯真正坐下来写这本书之前已经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去思考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沧桑,而写作又花了八个月。

关于马尔克斯是如何获得写作灵感又是如何克服文思枯竭的有着各式各样的传说。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未确认也未曾否定过任何一个。

但我更愿意相信我在杰拉尔德·马丁(Gerald Martin)撰写的那本精彩的马尔克斯英文传记里面讲述的版本:“他(马尔克斯)与家人一同去阿卡普尔科海滩(Acapulco)度假,往南边开车一天即达。途中,他停下了车,那是辆红色内饰的白色1962年版欧宝。他突然转头的那瞬,下一部小说的灵感在他的脑海中突然涌现。过去二十年里,他一直挣扎于如何将这个小村庄里的大家族的故事书写出来。那刻的他,如一个立于行刑队前即将被执行枪决的将死之人,在一瞬回顾了一生;也正是倏忽之间,他清晰地看到了整部小说的脉络。”

据马丁着写的传记所述,妻子梅赛德斯立即取消了这次的周末度假之旅,他们转而开车回家。妻子嘱咐马尔克斯好好写作,专注于新小说的创作,而自己则会负责家庭一切开支。马尔克斯照办,开始全身心投入写作中。他忘记了现实世界,用了整整八个月写下一本虚构小说,刻画那些从他小时候开始就一直附耳给他讲故事的人物们。

2014年马尔克斯逝世后,《百年孤独》里出现的黄色蝴蝶成为缅怀他的哀悼方式。上图这张摄于波哥大(Bogotá)的照片就是粉丝在悼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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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2014年马尔克斯逝世后,《百年孤独》里出现的黄色蝴蝶成为缅怀他的哀悼方式。上图这张摄于波哥大(Bogotá)的照片就是粉丝在悼念他。

之后的故事大家可能看腻了。马贡多小镇与布恩迪亚家族的传奇故事问世即成为现代经典,甚至被誉为可与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的作品相提并论。"这本书不仅重新定义了拉丁美洲文学,更重新定义了一个拉丁美洲文学时代",美国拉美裔文化的杰出学者伊兰·斯塔万斯(Ilan Stanvans)这样评述道。他宣称曾读过这本书30余遍。

马尔克斯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社会学家。他是一个天生会讲故事的人。我会把他看作一个棱镜,能够汇整众多信息再将其转化为新的神话。这正是《百年孤独》的写作手法:马尔克斯整合不同的来源再创造出另一种夸张后的拉丁美洲文化。而正因如此,拉丁文化的本质在他笔下被重新诠释。

现实和虚构

要一一列出马尔克斯创造虚构世界时的灵感来源绝无可能。作品中许多灵感来自他童年时在出生地哥伦比亚小镇阿拉卡塔卡听说过的传说。

这些传说是加勒比海沿岸地区口述历史的基础,也构成了小说的筋骨。马尔克斯还大量阅读了威廉·福克纳的作品、希腊神话及15世纪前的美洲神话等。同时,18世纪至20世纪哥伦比亚的动荡史也给他带来了灵感。所有这些故事在他非凡的大脑中不断汇聚,生根成熟并最终成型,以小说为载体,再运用一种独到的象征主义表现出来。

出生于哥伦比亚的阿拉卡塔卡的马尔克斯从1961年起直至离世都居住在墨西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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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出生于哥伦比亚的阿拉卡塔卡的马尔克斯从1961年起直至离世都居住在墨西哥城(图为马尔克斯与妻子2007年5月30日乘火车返回哥伦比亚时的资料照片)。

加博(亲友对马尔克斯的爱称)讲故事的能力可谓前无古人。他借鉴了源于巴耶杜帕尔(哥伦比亚北部城市)传统民间音乐瓦伽娜多(Vallenato)的速度和节奏,并巧妙地结合了叙事新闻写作手法。马尔克斯是位出色的记者,他的行文创作中展现出这些技巧。20世纪90年代末,我初入职场,在《求变》(Cambioin)杂志社担任记者时就有幸看到他的报道作品。作为一名年轻的哥伦比亚籍记者,我得以见证他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日常琐事在他的笔下竟成为动人的故事。

《百年孤独》是拉丁美洲人身份认同的伟大寓言。故事的时间设定是整整一个世纪内,书中探讨了该地区历史上出现的诸多重要问题如考迪罗主义(caudillismo,意为军政领袖独裁统治,主要是指拉丁美洲独立后实行具有一定特色的军事独裁制度)、男性沙文主义(machismo,一种认为男尊女卑、男性必定优于女性,因此男性更应统治女性的意识形态)、暴动叛乱、权力、瘟疫及政治暴力等。

尽管社会结构复杂,但马尔克斯仍以幽默、优雅且诗意的笔触揭露了一切。即便时代的这张画布上充满了冲突纷争,但他仍能窥见另一面蕴含的美好。正如马尔克斯诺贝尔获奖演说里说的那样:“(虽然一切如此糟糕)可面对压迫,掠夺和遗弃,我们的回答是:活下去!无论是洪水还是瘟疫,无论是饥荒还是灾难,甚至数百年不停息的战火,都无法战胜生命的顽强,削弱生定能战胜死的绝对优势。”

马尔克斯为我们描绘的图景也许有些夸张,可魔幻现实主义本来是建立在夸张的基础上。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勾画的世界像一面放大镜,拉丁美洲的一切好与坏都在镜中呈现。正如1988年马尔克斯在《纽约时报》采访时所述:“我认为我的书在拉丁美洲会产生政治影响是因为它们有助于拉丁美洲人构建自我身份认同并且让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更加了解。”唤起觉察本身就蕴含着力量。

本人作者费利佩·雷斯特雷波·庞博是一名哥伦比亚籍记者、作家和编辑。2017年,他入选由海伊文化节(Hay Festival)组织,每十年举办一次的波哥大3(BOGOTÁ 39)名单,是波哥大39位40岁以下最杰出拉丁美洲作家之一。他着有三本非虚构作品及小说《消失的艺术》(Formas de evasion,巴拉尔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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