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弄“光的把戏”的泰国电影大师
- 杰西卡·江
- (Jessica Kiang )
有一个陌生人的梦想你也曾经梦想过,和他见面会有些奇怪。一个下午,我在多哈(Doha)的一家酒店和韦拉斯哈古相对而坐,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人们走过悄然无声,那时我就是这种感觉。我们都是来参加昆拉(Qumra),一个为期一周每年在卡塔尔首都举行的电影业盛会,韦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是出席2018年盛会的"大师"之一。
人到多哈,恍如置身海市蜃楼、迷幻空间:几英里之外,未来世界杯(World Cup)体育场的骨架从流沙之地耸然而起,而在室外,露天市场本已一尘不染,依然有人不断擦洗闪亮的铺路石,一擦就是好几个小时。一切都让人感觉崭新、干净、空旷,除了我置身其中的这个房间,我浮想联翩,脑中充满了他人与我分享的各种想象与念头。
在这里,有会说话的狒狒、酣睡的士兵、鬼魂和女神、医生们大口喝着藏在假腿里的烈酒,死去的儿子变成毛茸茸的红眼怪物。韦拉斯哈古开心地说,这个红眼怪物经常被比作《星球大战》中的角色楚巴卡(Chewbacca)。
在这个房间,参加他的大师班活动的所有人都没料到他会提到《星球大战》(Star Wars)。他们也没有料到他会接二连三提到斯皮尔伯格(Spielberg)导演的《外星人ET》(ET)和《第三类接触》(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对泰国的一个小镇来说,斯皮尔伯格就是上帝")以及他对70年代灾难片的喜爱。当他提到网飞(Netflix,一家在线影片租赁提供商)时,大厅里传出一片难以置信的声音。
这就是韦拉斯哈古,尽管他拍的电影好像超凡世界的幻想,比如《热带疾病》(Tropical Malady)、《恋爱症候群》(Syndromes and a Century)和获得金棕榈奖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不知为何,人们却希望他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仿佛他的眼睛应该永远聚焦一个崇高的远方,我们凡人都无法瞥见,除了在拥挤的电影院里观看《幻梦墓园》(Cemetery of Splendour)时,巨大的惊愕之花突然在我们脑海中绽放,能让我们有短暂的感受。
我突然担心,我也一厢情愿地希望韦拉斯哈古成为某种神秘主义者。
所以我没有选择玄虚的问题,而是问他关于1997年裘德洛(Jude Law)和依森霍克(Ethan Hawke)主演的科幻电影《千钧一发》(Gattaca),还有我在他最喜爱的电影清单中找到的比较特别的那些作品。他看上去有点惊讶。"什么,你不喜欢它?"我向他保证我喜欢,因为我确实喜欢。他松了一口气。"这部电影很浪漫,我感觉就像我在读布莱伯利(Ray Bradbury,美国奇幻小说作家)的小说时的回忆。你知道,故事很简单,一个男孩想要去太空,我也很怀念那种感觉。""你也是那个想要去太空的男孩吗?"我问他。"我想我们许多人都是。耶(yeah)。"
他本人就像他的电影一样,静静地说话和思考,他在表达一个观点时常以一个可爱的、柔和的爆破音"……耶(yeah)"作为结束——一种表示肯定的小声呼气。但是,他的语义表达极具跳跃性,会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突然一下又跳跃到直白朴实的表达,最后又能回到一个不完整、但却出奇精确的英语句子。
当我提到他不怀好意地谈及观众对某个网络视频点播媒体巨头(网飞 Netflix)的反应时,他被逗乐了。"可我也会用网飞!这只不过是不一样的食物。问题是,我不知道如何用那种方法烹饪。"他对电视的总体看法也是如此:"我不像电视这样分集思考。"但他很快补充说,"这没有好坏之分,只不过是你受训练的方法不同。对我而言大银幕是美丽的仪式,耶。"
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故事片是为这种濒危的"仪式"而设计的。观众被吸入一幅幅奇异而华丽的景象中,比如,影片角色庞帕斯(Jenjira Pongpas)在她畸形的膝盖上给一名士兵喂奶;在窸窣沙沙声和闪闪发光的丛林中昆虫结茧成蛹;我隐约感觉到房间里其他的人,其他所有的眼睛、思想和身体,在呼吸、在观看、甚至在睡觉——他可以接受这一点——在电影院里看他的电影昏昏欲睡的感受还要大许多倍。
他继续说,"是的,我为那样的空间创作电影。差不多,有时候,我觉得像DVD之类的,那不是我的电影。我是老一代人(他47岁),我们仍然把看电影作为一种集体体验。"他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不仅仅是看电影——当我们制作电影的时候,我们加入纹理,或者我们调整色彩以便让它看上去像胶片电影。但是新一代人,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在意。这是电影的转折点。我们只需要接受。然后想象一下将来会发生什么。"
"光的把戏"
时代在变化,这似乎是对韦拉斯哈古的挑战,迄今为止,他的电影特征已经发展得极具辨识度,而且从未完全转变过。这对观众来说不是问题,因为即使他的电影作品部部相似,但也与他人之作品迥然不同。不过对韦拉斯哈古自己而言,这是个问题吗?
不久,他将首次在泰国以外的地方——哥伦比亚——开拍新电影,演员中首次有了一个国际明星(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这种转变,部分原因与他祖国的政治动荡有关。他叹了口气说,"如此疯狂的事情,发生在泰国,"又补充道,"还有美国,和全世界。"但当我问他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自从拍电影以来,尽管所处环境在变化,如何保持自己独特的声音?
他回答说:"还是像烹饪一样。我有我的团队。我有我的声音设计师,布景设计师,我们一起工作了将近25年。通常是…不可言喻的?应该说是不言而喻的!是,他们就是知道。但这也与我为什么要去哥伦比亚有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呆在在这个厨房里太舒服了。"
也许这部新电影将会彻底改变韦拉斯哈古拍电影的手法,也许不会。当然,片名《记忆》(Memoria)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抛弃了他以前所专注的内容。但是,尽管他的每一部电影都让人感到宏大又丰富,布满了令人兴奋的峡谷和弯弯曲曲的暗渠,等待人探索和发现,其实它们只是韦拉斯哈古实验性短片、装置艺术、画廊作品和戏剧作品总集的硕大冰山之一角。
通常,这些其他的艺术作品会被幻化为一场集体做梦。这是韦拉斯哈古制作的一家功能齐备的临时旅馆"睡眠电影旅馆(Sleep Cinema Hotel)",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画面,此前他表态支持观众看他的电影时睡觉,这个旅馆以一种诙谐的方式再次肯定他这一立场。但集体做梦有时是对观看电影体验的直接审问、探索和扩充。
他的作品"发烧房间(Fever Room)"是一个结合了移动投影屏幕、耀眼的灯光秀和精妙的剧场布置的复杂混合体。为了凸显其短暂性,它只在全球的几个城市里运作了几天。我想法观看了这部作品,韦拉斯哈古为此很高兴。我大费脑筋也不知把它归类于何种东西,他建议说,就是"一个电影院而已。因为最后,它就是发光体。"但也有一个参与元素,让观众有意坐在放映机投出的光束中。"这也是设计好的,耶。因为观众是表演的一部分。观众被光束投射而显示的剪影可以追溯到我们所谈论的电影这一仪式、这一集体的体验上。在这里,你坐在台上,这个空间通常是"电影院",但现在你就是电影院。身体的表面变成了一块屏幕。"
"发烧房间"具体的出体体验(out-of-body experience,睡眠时灵魂出窍的状态)表明,韦拉斯哈古看好虚拟现实成为电影发展的下一个阶段,尽管他对虚拟现实的热情仍然让人感到意外。"这完全有可能!因为3-D技术是旧技术的延伸,但虚拟现实先进太多太多。这是自由。通过虚拟现实,你可以从电影画面中解放出来,自由地观看。"
一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韦拉斯哈古如何看待这个电影史上的"转折点"时刻,这一转折显然威胁到了他所从事的电影业的戏剧模式,而其他电影导演则以怀疑或惊慌的眼光看待,称之为"浪漫空想"。两组我假定是相互对立的艺术,即韦拉斯哈古发扬光大的那种传统的、模拟的、戏剧化的"仪式",和他也欣赏的那种冷静的、数字的、虚拟现实的现代性这一组对立;以及他喜欢的高概念(high concept,具有视觉形象的吸引力、充分的市场商机、简单扼要的情节主轴与剧情铺陈以求大多数观众的理解与接受的电影)科幻电影,和他所创作的抒情的艺术慢电影的另一组对立,实际都只不过是光的把戏而已。
这一切都是通向同一个更大目标的方式,即韦拉斯哈古的终极科幻计划:思维的完美交融和思想的无损转移。为了电影事业本身的利益,不必对电影的固有观念珍惜而不舍。
事实上,韦拉斯哈古想象的是一个遥远的未来,那时我们甚至不需要摄像机或任何设备,"我们将能够在一个真正的集体睡眠中通过连接我们的大脑来分享梦想。"他格外奇幻的电影中那些闪耀的、出众的、有时令人昏昏欲睡的、挑战性的观影体验,在电影院冷静、专注、友善的黑暗中得以展现——这正是我们现在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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