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特朗普 历史将如何评价他

  • 尼克·布兰特(Nick Bryant)
  • BBC新闻 纽约
里根、约翰逊、奥巴马、特朗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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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到右)里根、约翰逊、奥巴马、特朗普。历史是冷峻的。历史记忆中的特朗普会是什么模样?

不友善的历史学家可能会唐纳德·特朗普的总统任期写个差评,大体上就是几位前任的缺点的汇总。

林登·约翰逊总统会欺负人,在白宫贬斥、羞辱助手,连副总统也不放过。据史书记载,他有一次强迫副总统亨弗里给他背诵一篇关于越南问题的讲话稿,当时他在卫生间,坐在马桶上,裤子褪到脚踝,双腿叉开,一边如厕一边听。

罗纳德·里根总统没什么求知欲,不爱学习,有一次因为没有及时审阅文件而向白宫幕僚长贝克道歉,他当时给出的借口后来成了经典,载入史册:“吉姆,是这样,昨晚在播《音乐之声》。”

比尔·克林顿总统和莫尼卡·莱温斯基偷情,丑闻曝光后那一连串没廉耻的谎言。

理查德·尼克松总统,在白宫的最后几天,惊慌失措,对着白宫墙上悬挂的肖像诅咒,就像晚年疯疯癫癫的李尔王。

乔治·布什总统的无能,缺乏基本的施政、治理常识和技能,部分解释了他的政府在处理伊拉克战争后续事宜和卡特利娜飓风灾害过后的救灾赈灾中犯的累累过失。

吉拉德·福特总统的历史健忘症为特朗普开了个先例:他在1976年一次总统竞选辩论中坚称,东欧并不受莫斯科主导。与之遥向呼应的是特朗普总统最近对前苏联入侵阿富汗的认可。

巴拉克·奥巴马总统,他缺乏战略耐心,而直觉始终是美国应该从战场上脱身,比如从伊拉克撤军,即使战斗还没有结束,任务还没有完成。

就连约翰·肯尼迪总统也不例外,他忧心忡忡,紧张焦虑,经常在白宫游泳池内打发午后的时光;他性欲旺盛,身边不乏年轻貌美的女郎。这跟特朗普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平面电视前,任由对他友善的右翼电视主播们为他的自尊心做按摩,似乎异曲同工。

吉米·卡特和杰拉德·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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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卡特(左)和杰拉德·福特在1976年总统选举期间举行辩论

特朗普的总统任期已经过半,但历史学者们仍在苦苦搜寻,还没有找到类似于他的前任借以抵消自身缺点的那种优点、优秀的品质。比如,里根具有感染性极强的热情性格,肯尼迪善于鼓舞人心,说话总能令人振奋,约翰逊在立法领域智慧过人,还有尼克松执政风格的务实。

如此,特朗普便无法被看作里根再世或罗斯福再世,只能算是现今版的布坎南、皮尔斯或者哈里森。

去年一项对200名政治学者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特朗普总统在历任美国总统排名中排在最后一名。

特朗普总统曾经把自己跟林肯总统相比;后者是历史上所有的美国总统中最伟大的一位。但学者问卷调查却把他定为再糟糕总统里最糟糕的一个。即便是跟共和党较亲近的保守派学者也在44位总统排名榜上把特朗普放在第40位。

公平地说,要不是因为他爱吹牛,特朗普的历史形象本来有可能比这要好一点。问题在于人们总是把他跟他所炫耀的做对比,并由此作出评判。其实,他是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政绩的,即便属于右翼政治的成就。

税务改革、最高法院法官任命成功、穆斯林旅行禁令、向联邦政府规则宣战、刑法改革、为缓减止疼药危机推动立法行动、催促北约成员国分摊更多经费、年薪涨幅创9年最高纪录、2018年新增工作岗位超过之前3年;还有,他竞选期间的许多承诺,比如重新谈判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美国驻以色列使馆从特拉维夫迁到耶路撒冷,都先后兑现了。他经常夸自己说到做到,做出的承诺一定会兑现,这一点基本上是靠谱的。

卡瓦诺、特朗普、查尔斯·肯尼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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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命卡瓦诺(左)任最高法院大法官那一场战役异常惨烈,但特朗普最终胜了。

不过,他好大喜功,经常是本来挺好的事,却因为他吹嘘夸大而效果大打折扣。美国钢铁公司并没有新开6家工厂;他不是美国史上最大规模的减税计划的作者。还有,贸易战同时也惩罚了美国制造商和农场主,而2018年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股市度过的最糟糕的一年。

股市波动凸显了特朗普一些其他特质,那些特质也是导致对他差评的因素。比如,股市升了,他把功劳据为己有,说那是他个人的成功;问题是股市也有跌的时候,而这时他的另一个习惯启动:把责任推给别人;具体到股市,那都是联储局局长鲍威尔的错。

喊出“美国第一”口号的这位美国总统在美国历史上确实是个“第一”,前无古人。这也是历史学家们没太把他当回事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特朗普政府在美国历史上也属于独一无二,没有先例。他手下官员更换频繁,两年中已经有过两位国务卿,两位国防部长,两位司法部长,三位白宫幕僚长,而白宫西翼的高级助手换人就像走马灯一样。

他的外交政策在推特上发布;他公开展示与敌对政权领导人的亲密,比如朝鲜的金正恩和俄国的普京。还有,特朗普的白宫和特朗普的商业王国之间的道义界线模糊不清。“通俄门”调查扯出了一串至今没有答案的问题,而疑问的焦点是他的忠诚究竟属于谁。

我们见过还有哪位美国总统如此公开抛弃、恣意违背总统的行为准则吗?用孩子们之间起的绰号称呼别人、在推特上对人狂轰滥炸、出言不逊,直呼显然跟他一度很亲近的前色情影星丹尼尔斯长了一张“马脸”,在回应穆勒调查中涉及的那些指控时,他的措辞和语调有时跟黑社会老大相仿;他十分不屑地把自己曾经的私人律师和左膀右臂迈克尔·科恩称为“耗子”,听上去就像出自黑帮用语。

他声称要成为道义模范领袖,但即便是保守党也在批评他任期内不道义之事简直可以汇集成册,无论是对沙特记者贾玛尔·卡舒吉谋杀案做出的反应,还是对夏洛茨维尔新纳粹火炬游行示威的处理,在道义层面都难以跟模范挂钩。

我清楚记得,示威游行发生后没几天,特朗普总统在川普大厦大厅举行记者会,提到极右翼示威者和他们的反对阵营都是“体面的人”。这时,原本站在我身边的一位非裔电视摄影师直接离开三脚架,去到记者席,就为了争取提问的机会。他连续喊了两遍:“我该怎么对我孩子解释?”

夏洛茨维尔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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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瑟尔·黑耶在夏洛茨维尔参加抗议白人至上种族主义的游行时遇害。当地民众在事发地点向她致哀。

每一次怪异吊诡的记者会,每一条全部用大写字母的推特信息,都令人恍惚觉得美国疑似正在经历一段“历史反转”。就好比是1992年,右翼民粹派的帕特·布坎南设法击败了乔治·H·W·布什,夺得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然后在共和党代表大会上发表了火药味十足的文化战争宣言似的演讲,又借此东风一举击败比尔·克林顿。布坎南当年的竞选口号就是“美国第一/优先”,“让美国再度伟大”,重归荣耀。

或者,假设两度竞选总统的商人罗斯·佩罗当选了,他的政府应该跟特朗普政府相似。佩罗也是个民粹主义信徒,也是个亿万富翁,也对国家阴谋论深信不疑。但人们也许会觉得,即使是布坎南和佩罗也会比特朗普更正统一点。

特朗普总统任期给人的这种“疑似另类历史”感,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一些荒诞的反乌托邦小说意外走红,背后的动力被称为“特朗普促销”,比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和乔治·奥威尔的《1984》。菲利普·罗斯的《反美阴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也成了某种试金石。这部小说虚构的总统名叫查尔斯·林德伯格,本身是个飞行员;书中还有一个在镜头前十分自如的发言人为“美国优先委员会”代言,而这位电视达人把美国变成了一个极权国家。

这些荒诞小说充满了隐喻,但跟现实的可比性不大。特朗普的美国不是阿特伍德笔下的基列国,也不是奥威尔笔下的大洋国。虽然这位亿万富翁总统喜欢把自己跟历史上的伟大人物相提并论,既不明智也难免招致嘲讽,但对他批评最激烈的人确实也过分了。他不是今日希特勒,也不是美国版墨索里尼。

特朗普宣誓就任总统时,谁都不会因为一个叛逆型政客变型成了一个叛逆型总统感到惊讶。2016年,美国民众跟以往一样政治冷感,而特朗普最忠实的拥趸则坚持不懈地参加他的集会,头上戴的仍旧是印着“让美国再度伟大”字样的帽子,嘴里喊着口号支持他在边境筑墙堵墨西哥偷渡客和把希拉里·克林顿捉起来关进监狱。执政两年后,他在共和党内的支持率保持强劲;据盖洛普民意调查结果,高达88%。盖洛普调查还显示,他的全民支持率是37%,跟里根总统中期的支持率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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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会被弹劾吗?

当然,在这种集会上山呼的“再要四年”,更像是一个愿望而不是预言。共和党今年11月在国会选举中的挫败揭示了一个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弱点:共和党内温和派的冷漠;他们对特朗普从来没有热情过,但又拒绝让希拉里·克林顿当总统。

特朗普给自己的评分是A+,而且拒不接受其他任何不同的分数。正因为这样,他也不大可能做出妥协或调整,而这种妥协或调整曾经挽救了他不少前任,使他们得以摆脱困境。肯尼迪任期内有两次遇到麻烦。一次是猪湾危机,一次是1961年在越南峰会上被赫鲁晓夫“欺辱”。越南峰会后不久苏联就筑起了柏林墙。他从中吸取了教训,变聪明了。一年后,又遇到古巴导弹危机,他对力促空袭的军方首脑们就不像之前那么百分之百信任,对于咄咄逼人的赫鲁晓夫也不再那么听任摆布了。

克林顿总统就任后头几个月,就受到自由化过度的指责,1994年中期选举时为此受到惩罚。他从中吸取教训,做了相应的调整,在1996年大选前及时回到政治舞台中心,当选连任。但是,现任总统会虚心学习吗?

新手没什么经历可资借鉴、学习,如果具备自我怀疑的能力也好,有助于弥补。但是,特朗普认为自我怀疑是一种性格缺陷。

历任总统一般都会遵循一个规律,在白宫实战中成长。具体到现任总统,且不说他72岁高龄,身体衰老的迹象明显,在智力和技能方面没有成熟的迹象。

他手下的政府要员和党内同侪把他当作儿皇帝一样对待,这无助于他的职业发展和成熟。内阁开会,掌握着一国最高权力的这些官员围坐会议桌,一个接一个向总统极尽颂扬、奉承之事,令人产生身处平壤的错觉。副总统彭斯练就了政坛夫人必备的专心致志、屏息凝神的标准神情。共和党内元老私下里翻白眼,但当着他的面却不吝阿谀恭维 。

Trump Cabinet meeting in December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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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社会也不乏取悦他的人。特雷莎·梅首相就曾急忙赶到华盛顿去邀请特朗普总统正式访英,不过,这个国事访问目前还没有被排上日程。美国中期选举结束后,她还给正在空军一号总统专机上的他打电话表示祝贺,尽管民主党实际上重新掌控了众议院。不过,据说特朗普看德国总理默克尔的眼神之所以充满了轻蔑,是因为她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鄙视。

就任总统两年是一个节点,通常这时就能清楚地看到新手将为自己的总统任期留下什么样的标记。慵懒麻木的艾森豪威尔年代过去后,肯尼迪为白宫带去了青春和魅力;精明的“参议院主人”约翰逊收窄了行政和立法机构之间的壕沟;尼克松把更多权力集中到了白宫,加速了自由派历史学家小亚瑟·施莱辛格所称的“帝国总统制”趋势。

福特大幅度扭转了这个趋势,力度之大甚至被一些人认为失之矫枉过正;卡特总统爱穿羊毛开衫,还经常亲自到每一间屋子去关灯以节约能源;里根总统恢复了大部分被舍弃的礼仪,且模糊了政治和娱乐的界线。

身处大众传媒左右舆论的奥普拉时代,克林顿把总统办公室变得更通人性更近人情,缩小了总统和大众之间的情感距离。奥巴马确立了一些行为道德准则,也让自己的总统任期显得更紧随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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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克尔问特朗普想不想握手 特朗普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特朗普抛弃了白宫约定俗成的行为准则和规矩,结果使他的总统任期信任度下降,还变得比较粗野;他抛开行政和管理常规,使得内政外交政策的制定变得草率、无序;他疏远传统盟友,结果使美国总统变得孤立;因为在修建墨西哥边境隔离墙的拨款问题上受阻,他威胁要宣布全国紧急状态;这表明他可以抛弃宪法常规,突破宪法限制。

所有这一切的结果是,椭圆形办公室变成了一个始终动荡不安、充满不确定性的地方。总统的心血来潮、突发奇想和变化莫测的脾气劫持了白宫。在政治、文化博弈中取胜或置对手于死地,有时似乎比治理国家更重要。特朗普总统任期变成了一场无休止的战役。

他能带来长远的变化吗?答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否赢得第二个任期。2020年大选,如果特朗普败选,说明他的领导风格遭到拒斥;如果胜选,就意味着他和他所代表的获得了认可。

但即便只当一届总统,特朗普也已经改变了美国总统任期和更广义的美国政治的性质及特征。

卡特在椭圆型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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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在椭圆型办公室

虽然很难想像特朗普之后的总统也会像他一样骂骂咧咧,但现在已经有迹象显示,美国政治语言环境出现了“特朗普效应”。

中期选举的许多角逐中都有异常低俗的言辞。民主党和共和党阵营都一样。

体现公众可以接受的政治观念的“奥弗顿之窗”已经向右偏移。

我记得2016年大选期间,特朗普竞选班子发来一封电邮,宣布他要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起初我们都以为这是恶作剧垃圾邮件,因为这跟美国政坛主流观念差得太远。现在呢,说要禁止穆斯林入境美国,人们会皱眉、表示反对,可能还会抗议示威,但肯定不会错愕震惊 。

有个说法,“特朗普把不正常的正常化了”,这句话现在已经被用滥了。但是,看到许多关于特朗普的新闻和丑闻,如果放在过去的总统身上,肯定会被媒体穷追猛打几个月甚至几年,但现在批评性报道只能存活一个新闻周期。

这件事令我无法释怀。

马蒂斯和蒂勒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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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蒂斯和蒂勒森各有各的从政感念

更深远的影响是在政治辩论和政策制定过程中削弱事实的基础地位。特朗普政府自己都承认,有时它会采用“另类事实”;这个令人难忘的词汇出自白宫助理康威(Kellyanne Conway),而且是从上台第一天就开始 — 公布的总统就职典礼参加人数是假的。自那以后,《华盛顿邮报》列出了 7000多条牵涉到总统的虚假条目。不过,特朗普总统任期最令人不安的影响之一,是“后真相政治”(post-truth politics)可以十分高效,尤其是需要支撑某种政治基础的时候尤其明显。

至于政府治理混乱的问题,未来的政府肯定在人员稳定方面比现在好得多,在政策制定和执行方面肯定比现在井然有序。不过,同样不难设想特朗普的继任也可能在行驶行政权力的时候以不符合宪法常规的方式挑战规则,打擦边球。

奥巴马面对国会共和党人的强烈抗议时,主要倚仗总统行政令来推行自己的计划。特朗普比他更进了一大步,为了绕过极不友善的国会,威胁要动用总统特权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美国宪法受到挑战,甚至宪法危机全面爆发都有可能变成寻常之事。

已有不少关于特朗普总统时期的历史纪实,大都描绘出一幅机制功能失调的画面。如果被特朗普解雇的一些高官,比如前国务卿蒂勒森、前防长马蒂斯和前白宫幕僚长凯利,能够从亲历者角度如实写下他们眼中的这段历史,那这幅画面肯定会增添更多细节,更加丰满。

如果一些知名的总统传记作家对特朗普感兴趣,估计他们的文稿不会有多少美言。

历史正被书写,历史正在发生,未来某一天,这部历史将被收入特朗普总统图书馆,跟现有的13个总统图书馆一样,成为美国国家档案馆的一个组成部分。

它将成为美国雄武强盛的历史地标呢,还是当今美国历史上一个荒唐的插曲?也许许多美国人已经有自己的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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