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示威如何開出
「第一槍」？
一切始於通訊平台Telegram上一群志同道合的陌生人之間的對話。
一切結束於香港一個住宅區域的汽油彈和一聲槍響。
整個夏天，香港都籠罩在一場政治危機陰霾下。示威活動幾乎擴散到城市每一個角落，從市郊的住宅區到燈紅酒綠的商業區。暴力行為也時有發生。
8月25日，工薪階層聚集的荃灣發生了一場抗議活動。在此之前，香港剛經歷了6月抗議浪潮以來首個沒有暴力衝突的一周。人們曾希望就此告別最嚴重的暴力衝突。
衝突一觸即發，而且更加劇烈。一名警員鳴槍示警，這是6月爆發遊行示威以來開出的第一槍。同時，水炮車首次出動。被拘捕的數十人當中，一名12歲的被捕者是這場運動迄今為止最年輕的被捕者。
所有這一切都帶給人一種新預感。
這個故事發生在香港的一個夜晚。
備註：Telegram截圖經過編輯，賬號均為化名
備註：Telegram截圖經過編輯，賬號均為化名
荃灣的示威起初與其他示威活動一樣，一群示威者想在自己的街區響應這場遍及全城的抗議浪潮。
只有一種實現方法——加密的通訊平台Telegram，在那上面有數十個群組致力於保證示威運動進行順利，富有戰略，組織良好和獲得補給。
S有些群組關注戰略討論，內有成千上萬名成員。規模小一點的群組負責後勤安排和提供遊行實時信息，還有群組協調物資供給，急救，甚至製作海報。
正是在Telegram上，來自葵涌和荃灣的十幾名陌生人在六月份互相結識，他們組織了8月25日的抗議示威。
其中一人是26歲的波特（Potter）。
「我們從未想過我們會自己做成這件事，」他說，他們之前都沒做過類似的事情。
幾天之內，成熟的Telegram群組分工合作：推廣、醫療志願服務、供應採購、甚至開車，協助荃灣行動。
甚至有人就如何與警方協商獲得遊行許可提供建議。
8月25日週日——準備遊行
物資組收集了10大袋水，繃帶和其他必需品，這些物資主要來自熱心居民的捐贈。
「在遊行之前，我們預測了可能會發生衝突的地點，提前在那附近放置好補給物資和防護裝備，」志願者維他（Vita）說。
「若不是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作出貢獻，這場運動不可能變得這麼大，」波特說。
但他很快說自己不是這場運動的領導者，事實上，沒有人可以被稱為領導者。示威者們明白，如果運動沒有明確的領導者，政府就很難對此進行打擊。
他們在精神上延續了2014年爭取真普選的雨傘運動。示威者佔領香港主要交通幹道79天，沒有換來政府的讓步，反而讓多名示威領袖被判入獄。
雨傘運動——2014年10月19日
雨傘運動——2014年10月19日
這一次，廣受年輕人歡迎的連登討論區被用於制定運動發展方向上的集體決策。成千上萬人對論壇的帖子進行投票，獲得票數最高的策略將會被付諸行動。
儘管波特正在協助組織一場和平遊行，但大多數示威者知道，就像之前多次集會一樣，平靜的開場過后很可能會爆發衝突。
組成前線，直面警方催淚煙的勇武派團體人數要少得多。他們的Telegram聊天是私密的。一位自稱「焦土」的勇武派示威者表示，他的團隊並不會提前計劃。
「只要示威后發生衝突，我們就會加入戰鬥，」他說。
「這個政權非常依賴警察來維持其統治。如果我們打敗了警察，政府就再也不能迴避與我們對話了。」
他認為和平示威者和勇武派之間有一種默契，「他們知道接下來會有事發生。」
15：00——抗議示威開始
雨傾盆而下，成千上萬示威者在距離荃灣市中心大約2.5千米的起點，沿著計劃路線平靜地走著。
他們高呼「香港人加油」等口號，鼓勵示威人群「繼續前進」。這句話已成為這次運動的主要口號之一。
帶著兒童的家庭、年長者和年輕人混在一起，目之所及看不到警察身影。大概是因為他們知道，就跟先前的抗議活動一樣，這裏不會是起暴力衝突的地方。
一小組年輕人設置了路障，以阻塞部分道路。他們覺得有趣，輕鬆愉快，其中一人只有15歲。
他們盡力遮住自己的臉。
自這場運動開始，抗議者都隱瞞他們的身份。
除了使用加密的通訊軟件，他們還拒絕向記者提供太多個人信息，在搭乘公共交通工具時也避免使用「八達通」交通卡，因為他們害怕行蹤被當局發現。
路上，一個家庭的兩名小男孩，年齡三歲和六歲，向路人分發自製的飯糰。
當人群抵達荃灣公園，官方批准的遊行就結束了，可人們都感覺還沒結束。但是，沒有人知道下一步焦點將會轉移到哪裏。
「香港正處於一個危急存亡的時刻，」一個全身穿著黑色的女孩一邊說，一邊查閱Telegram聊天裏的實時信息更新。
在一棵大樹下，醫療服務的志願者正在做最後的準備工作，以防事態向暴力衝突發展。
「我們正在決定緊急情況下巡邏組的位置，」醫學院學生喬納森（Jonathan）說，他是現場大約80名急救人員之一。
與此同時，幾百米開外，社區的主幹道楊屋道上，路障被搭建起來。數百名勇武派抗議者聚集在一起，頭戴黃色安全帽，身穿黑色衣服。他們中有部分人已經從和平遊行的隊伍走了出來。
勇武派認為，升級行動和挑釁警察是迫使政府採取行動的唯一途徑。他們準備好面對催淚煙和橡膠子彈，他們從人行道挖出磚塊扔向警察，並收集金屬門和竹竿來支撐路障。
雖然這些場景現在在香港很常見，但勇武派已經變得越來越激進。他們每個週末都提高了賭注。
這次他們帶來了汽油彈。
16:50——防暴警察到達
隨著人們收到又一則Telegram消息更新，一種預感在人群中蔓延。
消息說，「16：50防暴警察正在前進。」
似乎事先說好的，人群走向楊屋道，他們高聲加油打氣，等待一場大戲上演。
他們到達時發現，防暴警察在馬路對面一字排開，防暴盾立在面前，形成一堵透明的防彈牆。憤怒的情緒在前線和旁觀者間湧動，甚至蔓延至頭頂人行天橋的擁擠人群。
對於許多參與運動的人而言，警察已成為仇恨的對象。
侮辱與謾罵聲起，霓虹藍鐳射光線穿越人群頭頂上空，部分示威者用刺眼的鐳射光射向警員，這是他們用於激怒和迷惑警察的又一策略。
有人大喊：「香港警察知法犯法。」
「加油」聲和鼓聲響起，他們用雨傘擊打硬物的表面。
突然，勇武派示威者將他們設置的路障推進至距離警察防線不到50米處。他們撐起傘，踡縮在水馬後面，預備好磚塊和金屬桿。
有人扔雞蛋，其他人則潑肥皂水和扔電池到地上，來阻止防暴警察前進。
一名臉部完全遮住的前線示威者說：「我們不過是想表達我們的感受。我們認為警察對示威者和記者動武，我們必須大聲說出來，並阻止這種暴行。」
然後警察舉起紅旗——這是警方將動用武力驅散人群的警示信號。幾分鐘後，一面黑旗升起，意味著警方將發出催淚彈。
17：15——戰鬥開始
警察戴好防毒面具，立起防暴盾，準備開火。
香港《警察通例》規定，催淚彈警告與射擊之間必須預留一段時間，以保障人群離開附近區域。但是，示威者卻不為所動，催淚彈已很常見，示威者也戴上了自己的面罩。
緊張的20分鐘過去了，夾雜著更多的吟唱，雨傘敲擊聲和對警方的嘲諷聲。
「現在有這麼多警察，」一名戴著黃色頭盔和防毒面具的前線男性示威者說。「我們有點擔心，想要確保那些沒有防護裝備的人能安全離開。」
隨著警方朝示威前線發出第一輪催淚彈，示威者也準備好他們的武器好予以還擊——汽油彈。
催淚彈的煙霧在人群種瀰漫開來，第一批汽油彈投擲到警察和示威者之間的區域。
有些手持水槍的示威者，在催淚彈落在街上的瞬間，迅速衝過去將其撲滅。一名手持藍色網球拍的男子，手臂上戴著游泳臂圈作保護，把催淚彈擊打回去。
更多的示威者投擲磚塊和他們搜集來的雜物。竹竿，金屬路障，還有路標都朝警察方向飛去。
一些示威者用雨傘接住催淚彈，然後把它們扔回給警察。
一名長髮男子不慎吸入催淚煙，跪倒在地。這是催淚煙中的一種有毒成分，會導致頭暈目眩和呼吸困難。旁邊的示威者將一瓶水潑在他臉上。
一名20多歲的學生之前參加過和平遊行，但她此次只佩戴了一個薄薄的口罩。這是她第一次經歷催淚彈。
她說：「我不害怕，我為此做好心理準備了。」
在附近一個購物中心內，醫療志願者用生理鹽水幫人沖洗紅腫的眼睛，和照顧吸入催淚煙後嘔吐的示威者。
18:00
Telegram上有消息警告，有人看到了水炮車。
這是示威抗議活動出現以來，警方首次出動水炮車。一些示威者不確定水炮車的威力，選擇撤退。
備註：Telegram截圖經過編輯，賬號均為化名
備註：Telegram截圖經過編輯，賬號均為化名
18:30
大多數示威者堅守下來。許多人蹲下身，繼續用竹竿、棍子敲打地面和欄桿。
有人爬上人行天橋，向下扔汽油彈和磚頭。十數個警察沿樓梯跑去阻止他們。
18:53
兩輛水炮車駛上主街，後面跟著一隊警察。示威者和警察的主要戰鬥隨之結束。
示威者的撤退，水炮車發射強力水流，衝擊攔在街上的垃圾桶、磚頭和棍棒。
儘管8月25日在楊屋道發生如此激烈的衝突，但這些場景對香港而言不再震驚。
真正震驚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周日警方逮捕了54名人士，他們被指參與非法集會、持有武器和襲擊警察。其中有一個12歲的男孩被捕，是示威爆發以來被捕者中年紀最小的。他被捕的消息在網上廣泛傳播。
被捕時，他喊出自己家人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隨後，我們得知一位社工聯繫了他的家人，這位男孩後來被保釋。
楊屋道對峙後的幾個小時，一小組年輕人裝備著自製武器，在荃灣狹窄的街道上行走。水炮車無法駛進這些小街。
19:30——朝天鳴槍警告
晚上七點半左右，一隊警察遇到一群示威者。
一位警察舉著盾牌，向天開了一槍。這是12周的示威以來，第一次使用實彈。
與此同時，另外五名警察拔槍，向示威者推進。
在關鍵時刻，這一隊警察，高舉手槍，眼睛圓瞪——這張照片記錄下這晚最具標誌意義的一幕。
警察繼續往前推進，一名穿著背心和短褲的男子，只帶著一把雨傘，跪下祈求警察不要開槍。一名警察將他一腳踢開。
Lam Yik Fei /NYT/eyevine
Lam Yik Fei /NYT/eyevine
幾分鐘之後，這一幕就在網上廣泛傳播，被視為警察暴力的例證。有人甚至將其與天安門坦克人進行類比。坦克人是孤獨的、手無寸鐵的抗爭者的標準形象，30年前在天安門的血腥鎮壓中，他手裡拎購物袋，孤身擋在坦克前。
但是，觀看近距離不同角度的視頻，可以看到這個故事比這更複雜。
警察隨後發佈聲明稱，當時警員為了自衛別無選擇。
在對峙之後，示威者向更遠的區域散去，他們出現在深水埗、尖沙咀和海底隧道。
示威者將「似水無形」（Be water）的哲學付諸實踐，這成了他們的口頭禪。
它源自傳奇功夫巨星李小龍的一句名言，意在強調靈活地適應不同環境的重要性。在香港，它成為一個口號，指導示威者靈活應對快速變化的環境。
所以，為了應對警察，示威者快閃到城市的其他地方。
隨著荃灣夜間的暴力程度升級，很多居民站在街邊，鼓動示威者，並大聲表達支持。
一小群示威者破壞了他們認為是親北京的當地商店，引發了對該地區三合會團夥再度插手的擔憂。
七月底，被認為是三合會成員的白衣男子襲擊了元朗的黑衣示威者。幾個星期前，在荃灣發生一起針對黑衣示威者的持刀襲擊。
與此同時，在深水埗，一名男子獨自在一個警察局外面揮舞著一面中國國旗，被視作挑釁之舉，引來了黑衣示威者的辱罵。警察局和中國國旗是兩個示威者最為憎恨的象徵。
也許為了保護這名男子，警察迅速將他拉進警察局內。
這場運動在香港仍然受到大規模的支持，儘管它對支持者的日常生活也造成了干擾。兩派不同抗議者之間達成了一種理解。
更和平的一派認為他們必須必須大批站出來，因為激進的勇武派為這場運動冒著極大風險。
儘管他的和平遊行因隨後的暴力事件受到破壞，但組織者波特表示，他不會與更激進的一派示威者割蓆或遠離他們，他們有著共同目標。
「如果我們沒有勇氣加強抵抗，我們就會失去信念，被無助感吞噬。」
鳴謝
作者：莎拉·阿什（Saira Asher），蔡曉穎
補充報導：Danny Vincent, Fan Wang
圖片：Curtis Lo
視頻：Tessa Wong, Curtis Lo, Andreas Illmer
附加圖片：Lam Yik Fei /NYT/eyevine, Reuters, Getty Images
設計：Sean Wilmott
製作人：James Percy
編輯：Kathryn Westcott, Samanthi Dissanay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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