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在五个纳粹集中营里活下来了”

  • 汉娜·盖尔巴特(Hannah Gelbart)
  • BBC记者
A photo from Prague in 1945 showing concentration camp survivors

图像来源,Lake District Holocaust Project

图像加注文字,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和他们的家人,在多年后又回到当年的地方,仿照这张1945年的照片重拍了合照。

一张旧的黑白照片藏在我家里已有多年。它有点像学校集体照,孩子们排成一列一列,眼睛看着镜头。

那是1945年,这些孩子都是犹太人。当时他们就在刚刚被解放的布拉格,孩子们很多都是来自附近的特莱西恩斯塔特(Theresienstadt)集中营。

他们紧靠在一起,有些人在微笑,也有一些人面无表情,有几个还皱着眉头。

他们刚刚脱离纳粹犹太人大屠杀,大多数人的父母都已经不在。现在,他们成了孤儿。

重回布拉格

The 2019 photo of the family in Prague

图像来源,Adrian Pope

2019年5月的布拉格则很容易辨认,同一座雕像仍然在那里,同样的鹅卵石地面,还有房子上那些优雅的象牙白窗户。

那张旧照片里的其中一些孩子,现在也在这里。他们回来了,带着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孩子以及孙子和孙女,来这里纪念自己的人生。

他们回来拍一张新的照片,一张由本可能没机会组成的家庭聚在一起的大合照。

我也会在那张照片里,里面还我家里的另外12个成员,但我也是一个讲述这背后故事的记者。

我的祖父大卫·赫尔曼(David Herman)就是当年其中一个生存下来的孩子——而他一共被关进过五个集中营:奥斯威辛(Auschwitz)、奥斯威辛-比克努(Auschwitz-Birkenau)、布痕瓦尔德(Buchenwald)、赫姆斯多夫(Rhemsdorf)以及最后的特莱西恩斯塔特。

恐惧

Children in a concentration camp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我的这段旅程从曼彻斯特开始。两名当年认识我祖父的幸存者现在就生活在这里。

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把我们请进家里,用三明治、味酱和鹰嘴豆泥招待了我们。当我开始问他们当年经历的恐惧时,空间里一片寂静。

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幸存者如此细致地陈述他们的经历,而其中的故事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之前也去过集中营。我在某年夏天去过奥斯威辛,当时一边是小孩哭着要冰淇淋,一边是导游向我们展示一些诸如毛发和鞋子等当年的物品。我也去过特莱西恩斯塔特,和我的祖父一起,当时我10岁。

两次经验都不像这一次倾听那样,令我离自己家族的历史如此近。

“我们一直看到死人”

Sam Laskier's forearm showing his concentration camp tattoo - number B-2413
图像加注文字,拉斯基尔到达奥斯威辛集中营时,他的编号就被纹到了手臂上。

萨姆·拉斯基尔(Sam Laskier)已经91岁。他挽起袖管,向我展示他手臂上的纹身。绿色的字母和数字留在了他皱得像纸一样的皮肤上。

“我们总是看到死人,”他说,“从奥斯威辛的烟囱里,你能闻到人肉被焚烧的气味。”

“他们大概会让你活三个月左右,但我在那里呆了七个月,都没有死。”

他向我陈述事实,情感则藏在了更深的地方。我们一起看照片的时候,他说,他至今仍然会做关于集中营的噩梦。

饥饿

“作为一个在纳粹集中营里的十几岁少年,感觉是怎样的?”我问他。

那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唯一反复出现的感觉就是饿,你的胃里有一阵裂开的痛楚。你活着,但不知道自己下一顿饭会在什么时候。

“我们总是处在创伤之中,”同样91岁的艾克·阿尔特曼(Ike Alterman)说,“我们担心哪里会有下一片面包,因为我们很饿,饿死了。”

他打开一个纸盒,将一堆发黄的照片铺在餐桌上。

自由

Wagons full of concentration camp prisoners

图像来源,Ike Alterman

图像加注文字,“这一刻,我们发现卫兵消失了,我们自由了。”

“就是在这一刻,我们发现卫兵都消失了,有人告诉我们,我们自由了。这是我,挥舞帽子的那个,”艾克说。他指着那张照片,上面满是瘦弱的身躯。

“我们原本是要在之后那天早上进毒气室的,因为他们无法带我们去任何地方,而他们知道在特莱西恩斯塔特有一个火葬场。”

艾克说话缓慢,每个字中间都有停顿。从他眼睛深处,我看到了一个13岁的男孩,从一个营到另一个营,沿着铁路用牛卡车一直运送,最终抵达自由的彼岸。

Aerial view of Theresienstadt
图像加注文字,2019年的特莱西恩斯塔特。

一说到自由,萨姆的脸就亮了。

“布拉格总是在唤起美好的回忆,”他说,“因为那是我重获自由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没有被打,也没有人向我们大声呼喝。”

俄罗斯人当时对小孩很友善。他们与孩子们分享面包,给他们巧克力,还让他们坐到坦克上。

他们也给孩子们24小时的时间,让他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向德国人报复都可以。

不过,这些重获自由的囚徒当中,没有谁想自己的手沾血;他们当时想的,就是在饿了这么多年之后能先填饱肚子。

有些人甚至因为吃得太多,疲弱的身体受不了,被送到了医院去。有些人甚至死于消化不良。

回到特莱西恩斯塔特

Theresienstadt memorial
图像加注文字,赫尔什说,他到达特莱西恩斯塔特集中营时,看到的是一堆堆的尸体和骷髅一样的病童。

我们一起去了特莱西恩斯塔特集中营旧址,它过去是个贫民区,之后是纳粹集中营,这一批人多数都是在这里得救的。

它在距离布拉格大约60公里的地方,现在它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和一个纪念地。一位老妇人推着一架购物车,几队游客在参观曾经的营房、火葬场和贫民区博物馆。

我们向着一个犹太人墓园走去,得救前曾在这里被关了八天的阿莱克·赫什(Arek Hersh)对我讲述了一个瞬间。

他向我形容当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周围的一切:一堆接一堆的尸体,还有像骷髅一样的病殃殃的男孩们。

后来我在一卷一卷的库存影片里,看到那些面孔,看到那些痛苦和不屈。死亡的面目写进了我的脑海里。

现在,特莱西恩斯塔特的公墓是一大片墓碑。

Survivors at memorial service
图像加注文字,在特莱西恩斯塔特的焚化场外,阿莱克低头默哀一分钟。

他们说,在集中营的地方,连鸟都不叫,可是现在我们听得见的声音只有鸟叫。

然后这里举行了一场悼念仪式,空气在领班者的祈祷声中越发沉重,之后我们用一分钟的默哀悼念死者。

幸存者们

Survivors arriving in the UK with an aeroplane in the background

图像来源,Imperial War Museum

图像加注文字,拉斯基尔(右)和当时的幸存者第一次到达英国。

不过,我们来布拉格是为这些幸存者庆祝的,那些从集中营走出来的人,我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1945年之后被带到英国的732名儿童之一。他们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一起长大,重建新生,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一批小孩被外界称作“男孩们(The Boys)”,不过当中其中有大约80个女孩。他们后来组成的家庭,也成了一个凝聚在一起的大家庭,而我成了其中一员。

David Herman and family photo

图像来源,Family photo

图像加注文字,赫尔曼和他的妻子,以及孙子孙女们——最右边的是本文作者汉娜。

我从小就知道纳粹大屠杀的故事,还有我祖父的经历,以及我们家里牺牲的亲人。但是,直到近年,我们才开始谈论,他从那些经历当中承受的伤痛,并没有在1945年之后就结束。

我妈妈告诉我,她小时候如果在学校遇到事情,从来不向她爸爸抱怨。还有什么能比纳粹大屠杀更糟糕?

我和我妹妹会长时间地谈论,我们外公的经历对我们人生的影响。我们就像是替600万被杀害的犹太人活着一样,仿佛时间是借来的一样。是这种幸存者的罪疚感令我们总是想如此尽情地生活吗?

Hannah with Arek (left) and Sam (right)
图像加注文字,BBC记者汉娜·盖尔巴特与阿莱克(左)和萨姆(右)在一起。

我们一共有超过200人来到布拉格,我们来看看当年,我们的父母和祖父母,被解救出来之后,都曾经在哪个地方站立过。

在著名的布拉格天文钟响起时,我们都欢唱了起来。

在纪念死去的人们时,悲伤当然是有的,但是也有一份团结、快乐和坚守。我们坚守着大屠杀的记忆,讲出那些经历过和没经历过的人的故事。

站在这个广场上的我们,就是纳粹种族灭绝计划失败的明证。

Barracks at Terezin memorial
图像加注文字,特莱西恩斯塔特集中营的牢房,现在已经是纪念馆。

我祖父说,他不恨德国人。就像很多幸存者一样,他鼓励全家人拥有包容和开放的心,这是我们想要一直保存的价值。

他在10年前故去了,但是我多希望他也能在这里。我有那么多的问题想要问他。

David Herman at Buchenwald concentration camp

图像来源,Family photo

图像加注文字,17岁的大卫·赫尔曼。

我有一张他的照片,是他17岁的时候拍的。他的头发被剃光,穿着一件条纹睡衣。他的脸下面是他的编号:A26 44 328。

照片是在他到达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时拍的。我看着那张片,看到了他当时对于一直活下去的决心。

我妈妈看到的,则是一个迷茫少年的面容。他刚刚看着自己的父母被领进了毒气室。

一想到那双年轻的眼睛曾看到过什么,我就一阵颤抖。

*你可以在这里观看纪录片《The families that weren't meant to 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