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公主被漂白:西方艺术抹杀黑人形象的反思

  • 苏菲亚·史密斯·盖勒
  • (Sophia Smith Galer)
鲁本斯(Rubens)的作品《天堂的四条河流》(The Four Rivers of Paradise)[亦称作《四大洲》(the four continents)]就十分不同寻常,画中有一位强壮的黑人女性形象(Credit: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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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之战》(Clash of the Titans)是1981年最受欢迎的电影之一。这个好莱坞巨星云集的电影讲述的是希腊神话中的半神人珀尔修斯(Perseus)的故事,他杀死了一个海怪,并且从海怪嘴里救下了美丽的安德罗米达公主(Andromeda)。电影非常受欢迎,因此2010年的时候重新拍了一个版本,但新版在烂番茄上的新鲜度只有26%。评分的观众当中,尚不清楚有多少人受过希腊罗马古典文化教育。但是如果制片人做过类似的研究,可能电影评分就不会这么低。

英国艺术历史学家麦克格拉斯(Elizabeth McGrath)在她1992年发表的《黑皮肤的安德罗米达》(The Black Andromeda)文章中提到,在原版的希腊神话中安德罗米达是位埃塞俄比亚的黑人公主。

无论是哪个版本的《诸神之战》,看过的人都知道,出演安德罗米达的演员,即朱迪‧鲍克(Judi Bowker)和艾丽莎‧德瓦洛斯(Alexa Devalos)都是白人。而在任何画家笔下,无论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提香(Titian)还是英国画家爱德华‧波因特(Edward Poynter),他们画中的安德罗米达也无一例外地是白人女子。

麦克格拉斯的文章提到了三点:第一,所有的希腊神话故事中,安德罗米达都是埃塞俄比亚的公主;第二,古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特别指出安德罗米达是黑皮肤女郎;第三,但是在整个西方艺术史中,画家一直忽略她的真实肤色,这是因为在希腊神话中安德罗米达的形象很美,但对于很多画家来说,黑皮肤和美丽不能兼得。文章发表的近30年后,麦克格拉斯教告诉BBC文化的记者说:“她的人种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安德罗米达就是黑人。

柯西莫(Piero di Cosimo)的作品《珀尔修斯解放安德罗米达》(Perseus Liberating Andromeda),公主被描绘为一个白人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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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柯西莫的作品《珀尔修斯解放安德罗米达》,公主被描绘为一个白人女郎。

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中,安德罗米达一再以白人女性的形象出现。柯西莫(Piero di Cosimo)的作品《珀尔修斯解放安德罗米达》(Perseus Liberating Andromeda)大约创作于16世纪10年代左右,在这幅画中,安德罗米达皮肤白亮,白过她身边的所有人。她身旁有一个黑人音乐家,还有她的父母,他们身穿异域服饰,肤色较黑。

当时,对于安德罗米达的肤色确实存在争议,在现代人看来肯定会上升到种族主义。麦克格拉斯引用了十七世纪西班牙艺术家、作家帕切科(Francisco Pacheco)所著《绘画艺术》(Atre de la Pintura)中的一个问题:即便多种来源都说安德罗米拉是黑人,为什么画家还是青睐于把她画成白皮肤?

爱德华‧波因特1890年的作品《所罗门王会见示巴女王》(the Visit of the Queen of Sheba to King Solomon)是另外一个"洗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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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爱德华‧波因特1890年的作品《所罗门王会见示巴女王》(the Visit of the Queen of Sheba to King Solomon)是另外一个“洗白”的例子。

麦克格拉斯说:“帕切科肯定很震惊,因为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说一个女子是美女,而这个美女竟然会是个黑人。”当时欧洲专门有一类包括帕切科的《绘画艺术》在内的美术参考用书,用来指导画家画什么人、怎么画。因此,我们能够知道帕切科的观点是否为画家所接受。艺术作品中的黑人安德罗米达形象少之又少。

在法国版画家皮卡尔(Bernard Picart)的版画作品《珀尔修斯》(1731年)以及荷兰画家迪彭贝克(Abraham van Diepenbeeck)的《安德罗米达》中,虽然弄对了皮肤的颜色,但面部和头发都是典型白人女性特征。

18世纪皮卡特的版画作品中,安德罗米达公主有着典型的白人女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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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18世纪皮卡特的版画作品中,安德罗米达公主有着典型的白人女性特征。

这一现象并非只发生在安德罗米达身上。事实上,安德罗米达的肤色被漂白这类事,文艺复兴时期的基督教早已有过。

迈克‧欧哈鸠鲁(Michael Ohajuru)是一位艺术历史学家,引导人们穿行在伦敦画廊之间,他专门研究艺术作品中的黑人形象。他对圣经中提到的朝拜耶稣的黑人贤士特别着迷,并通过这位黑人贤士来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史。描绘耶稣诞生的《贤士朝圣》图中,通常三贤王中(或者说三智者)之一的黑人给耶稣的礼物是没药。欧哈鸠鲁对这个黑人人物呈现的正面积极形象很感吃惊,因为历史上的绘画作品,描述黑人时多以奴隶形象出现。

他说:“黑人贤王是以正面的形象出现,代表了年轻的非洲大陆也加入笃信基督教的欧洲和亚洲。画家借用这个形象,以说明在末日来临时,世界会合而为一。”欧哈鸠鲁研究了黑人贤王的出处,发现了一本14世纪的书《曼德维尔游记》(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书中写道,这位黑人贤士来自埃塞俄比亚的古示巴王国。

在法国17世纪画家洛林(Claude Lorrain)1648年的作品《海港和示巴女王登船》(Seaport with the Embarkation of the Queen of Sheba)中,这位来自埃塞俄比亚的女王也是白皮肤(Credit: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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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在法国17世纪画家洛林(Claude Lorrain)1648年的作品《海港和示巴女王登船》(Seaport with the Embarkation of the Queen of Sheba)中,这位来自埃塞俄比亚的女王也是白皮肤。

所以,当欧哈鸠鲁发现,在旧约示巴(沙巴)女王拜访所罗门王这个题材的绝大部分作品中,女王是以白人形象出现时,他是十分震惊的。他参考了伦敦国家美术馆中洛林的作品《海港和示巴女王登船》,并说:“示巴女王在画面的一角,细节绘制到位。但是女王被画作了白人。据我所知,示巴女王来自埃塞俄比亚的示巴,和《贤王朝圣》里的黑人贤王来自同一个地方。因此,我认为示巴女王一定是黑人。”

只需要花上几分钟谷歌一下“示巴女王油画”,我们就能看到很多图片,都是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白皮肤女人斜倚着,懒洋洋地注视着所罗门王或是看画的人。曾经也有黑皮肤的示巴女王入画,但是文艺复兴时期,大量作品中的示巴女王漂白了肤色,而且非常性感。对于欧哈鸠鲁而言,这些作品同早前作品中的女王形象大相径庭。比如奥地利克洛斯特新堡就有一幅祭坛画,位于《贤士朝圣》旁边,主题也是女王拜访所罗门王。欧哈鸠鲁说:在这幅祭坛画中,“示巴女王象征着预言和先知,预示着将来会有贤王朝拜耶稣,一如她拜会所罗门王一样。”到了18世纪,她的形象就不再是和所罗门王会晤并友好会谈的一个女王了,示巴女王转而变成了有偶像崇拜情节的诱人狐狸精。

法国12世纪画家凡尔登(Nicolas de Verdun)所作的一幅祭坛画描绘了一位黑人示巴女王为所罗门王献礼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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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法国12世纪画家凡尔登(Nicolas de Verdun)所作的一幅祭坛画描绘了一位黑人示巴女王为所罗门王献礼的场景。

但是,曾经画过示巴女王(或安德罗米达公主)的画家们,其实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对于古希腊罗马文学的作家和圣经学者来说,埃塞俄比亚这个地名可能有着全然不同的意思。我能说阿拉伯语,正因为此,我知道示巴女王来自也门,阿拉伯语里叫作“贝尔吉斯女王”。埃塞俄比亚是古希腊语中“烧焦的面孔”的意思。

对古希腊人来说,埃塞俄比亚人这个词其实是指在他们已知的一隅土地之外,来自任何炎热遥远国度的人。麦克格拉斯说:“这个词泛指太过广泛。可以是非洲的任何地方,甚至可能是印度,任何搞不清的地方,或地球上被烈日灼烤的角落。埃塞俄比亚也可以指代为有稀奇古怪事发生的魔法之地。”

她说:“然后艺术家就会想,‘好吧,反正[来自]埃塞俄比亚也不意味着就非得是黑人了。安德罗米达公主真的可能不是个黑人’,随后,他们就翻出成堆的理由,来证明此埃塞俄比亚非彼埃塞俄比亚,这个埃塞俄比亚指的是东方的某个地方。这些艺术家也能很轻易的指出一个事实,即所谓埃塞俄比亚是个不确定为何处的地方。”

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们的灵感源泉——圣经,自问世以来,其翻译也历经了多次迭代。麦克格拉斯在《黑皮肤的安德罗米达》一书中提到了《圣经·旧约》的希伯来语原本和希腊语版本中,示巴女王在《所罗门之歌》里唱道的“吾是黑肤,亦是美人。”公元405年,圣经的拉丁通俗译本问世,这句话变成了“妾虽黑肤,亦是美人。”1611年英格兰出版的《詹姆士王圣经》里,这句话再经更迭,演变成“妾虽黑肤,而可称秀丽。”不难看出贬低黑人女性,将其过度性感化的种族主义观念。圣经里一句话的破坏性,可能胜过千百幅绘画作品。

鲁本斯(Rubens)的作品《天堂的四条河流》(The Four Rivers of Paradise)[亦称作《四大洲》(the four continents)]就十分不同寻常,画中有一位强壮的黑人女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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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鲁本斯(Rubens)的作品《天堂的四条河流》(The Four Rivers of Paradise)[亦称作《四大洲》(the four continents)]就十分不同寻常,画中有一位强壮的黑人女性形象。

黑皮肤亦是美丽动人

除却聪慧过人的示巴女王、美艳动人的安德罗米达,艺术史上鲜有黑人美女的作品出现。诚然,有很多的素描和绘画的主角是黑人,但从18世纪以来,这些作品所要表现的主题,不是田间劳作的形象、仆人,就是奴隶。不过也有例外和反常,而这个例外和反常是在将黑人形象视为繁荣象征的荷兰。

麦克格拉斯认为,17世纪的安特卫普市(当时属于荷兰,现为比利时城市)民风相当开放。他们受圣经诗篇第67咏唱埃塞俄比亚人将同外邦人一起向上帝伸出手之启示,成就了一些伟大的艺术作品。《圣经·旧约》中说,摩西娶了一个古实女子为妻。她是一个埃塞俄比亚人。安特卫普画家约尔当斯(Jacob Jordaens)1650年作品《摩西和埃塞俄比亚妻子》,“对抗了观众的偏见,甚至可以说挑战了他们的偏见。”上帝让摩西的姐姐米里亚姆得了一周麻风病,以惩戒她‘反对’摩西选择这位埃塞俄比亚伴侣;这幅画实际很有些反种族歧视的意味。

1959年电影《新所罗门王》中的示巴女王和所罗门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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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1959年电影《新所罗门王》中的示巴女王和所罗门王剧照。

安特卫普另一位艺术大师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擅画‘大而美’。在1610年的作品《四大洲》(也称天堂的四条河流)中,鲁本斯也成功创造了‘黑且美’的人物形象。画中的四个大洲以拟人的形像出现,画面中的每个人物颇具鲁本斯式风格,肌肉隆起、胸部丰满。坐在正中的女子是尼罗河,她是唯一一个直勾勾盯着观赏者的角色。尼罗河的裸身若隐若现。她的肤色黝黑,而且是画面中首饰最多的人物,说明她和画中的白人女性是平等的。麦克格拉斯表示,“在安特卫普,人们对画黑人感兴趣。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黑人皈依了基督教,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当地确实能见到黑人。”

麦克格拉斯解释说,这一现象仍然在西方艺术史上堪称异常。“黑人贤王失宠于画家,有一个原因是, 当时的宗教艺术家和神学家对埃塞俄比亚和外邦人在圣经中的象征意义不感兴趣。”因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有埃塞俄比亚根源的人物也就不被重视了。

意大利女演员洛洛布里吉达在1959年的电影《新所罗门王》中扮演示巴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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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 意大利女演员洛洛布里吉达在1959年的电影《新所罗门王》中扮演示巴女王。

欧洲人的种族主义,以及利用圣经中的黑人艺术形象如何有效传播宗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有助于解释为什么黑人形象在艺术史上是如此稀缺。对于作艺术检视的欧哈鸠鲁,找到几例示巴女王和安德鲁米达的的黑人形象,然后弄清楚黑人形象逐渐消失的原因,也更为重要。将圣经和古希腊罗马的文学形象视觉化,西方的艺术对我们的文化想象无疑有巨大的影响,但西方艺术对圣经和古希腊罗马文学的视觉化呈现也是有争议的,需要受到不断的质疑。在西方艺术作品这样的透视下,20世纪50年代时,洛洛布里吉达(Gina Lollobrigida)出演的示巴女王,同德瓦洛斯(Alexa Devalos)饰演的《安德罗米达》一样存在问题。

麦克格拉斯表示:“向男女老少演示这些神话形象,我认为是十分重要的。但是要说艺术家们为什么要避免黑人形象,谁让他们这么做的,这就比较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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