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逾半民主派區議員辭職背後的掙扎與反思

李傲然最後一次以香港的區議員身份見街坊。

圖像來源,Owan Li/ Facebook

圖像加註文字,李傲然最後一次以香港的區議員身份見街坊。

今年5月,香港立法會通過修例要求區議員宣誓「擁護《基本法》、效忠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起初只有少數區議員不滿要求而辭職,但在本月初,有香港媒體引述消息人士稱,香港政府可能會以區議員不符宣誓要求為由,取消達230名議員的資格,甚至可能追討上百萬港元的在任薪金與津貼。

這一消息觸發香港民主派區議員離職潮。民主派原本在2019年11月的示威浪潮下在452個區議會議席中取得壓倒性的超過380個席位,但如今大約一半已先後離職,有一些區議員表明辭職是出於政治壓力,以及財政上的考量,屯門區議員李家偉更宣佈以安全為由流亡英國。

香港區議員具備審批區內撥款的職能,也是代表居民向香港政府反映意見的重要諮詢機關,但自從民主派在區議會大勝後,當局已一再削弱區議會的職能,被視為「非政權單位」,不再有代表參加立法會選舉,或是成為可於特首選舉中有提名和投票權的選委。外界預料,大批民主派區議員辭職,將進一步削弱民主派在體制中發聲的機會。

當局目前尚未正式宣佈區議員宣誓的時間表,而就算眾多議員辭職,當局舉行補選的機會不大。

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林鄭月娥表示,這一屆區議會「極端政治化」,有議員利用區議會平台「反對內地、反對政府、侮辱官員」,她認為每名區議員都會自行量度自己行為會否踩界,當局會盡快落實區議員宣誓安排,法律不會形同虛設,而如果太多區議員被取消資格,令區議會不能運作,也不會是當局考慮因素,當局會再處理區議會運作問題。

香港的親建制陣營一直指控這些經市民以大比數投票選出來的民主派議員是「反中亂港」份子。民建聯立法會議員葛佩帆批評,部分人士辭職只是為了企圖逃避政府追討薪津,批評這些人一直有「高調煽暴行為」,「破壞社會安寧」。

BBC中文分別採訪了一些辭職與留任的區議員,了解他們的看法。

多名年輕候選人當選區議員。

圖像來源,Reuters

圖像加註文字,2019年區議會選舉,民主派大獲全勝,多名年輕人當選。

傷感離別

香港90後本土派人士李傲然2019年當選區議員時仍在香港理工大學讀書,在反修例風波爆發前,他已是理大校董會學生代表。

2018年10月,香港理工大學校方因不滿學生在校內「民主牆」張貼「港獨」標語而收回對「民主牆」的管理權,李傲然聯同一些學生會成員闖入校長辦公室,最終被校方的學生紀律聆訊委員會判處他120小時社會服務令。

翌年,香港爆發「反修例風波」,他以學生校董的身份,全程跟進反修例示威中理工大學遭警方包圍的暴力衝突事件。同年11月,在無政黨背景支持下,他以3301票當選香港油尖旺區的區議員。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他與街坊緊密接觸,疫情時期經常擺放街站派發口罩和消毒用品,協助要強制檢測的居民,幫助居民處理大樓滲水和垃圾問題,向當局反映區內商店貨物佔據街道,又為該區老師爭取權益,以及爭取在該區興建寵物公園。

這些貼地的工作與學生時期的倡議工作大相徑庭,亦令他與社區和街坊建立更為深厚的情誼。

今年7月9日,他正式離任油尖旺區議員,當他表態辭職後,許多街坊對他表達不捨。他以區議員身份舉行的最後一次街站中,不少街坊上前送上心意卡和拍照留念,亦有中年女子灑淚與他相擁,他安慰街坊:「不要難過,我還在這兒,答應你,有什麼也可以找我。」

這些與區議員道別的場景在過去一周,出現在香港不同的社區。

這批辭職的區議員離開的原因,並非拒絶宣誓,他們表示自己認同宣誓內容,但是由於「政治壓力及要脅」,擔心政府指控他們違誓,繼而追究他們有關國家安全的相關法律責任或追討擔任議員時期的薪水和津貼。

李傲然在接受BBC中文訪問時說:「我們參選時,當局已確認了議員資格,我不認為宣誓會影響到我們,但政府透過不同傳媒放風,似乎想透露紅線在哪兒,但今次就算挨過這一關,也難保不會再有下一關。」

面對許多區議員或區議會相關人士辭職,李傲然認為,地區工作變得非常艱難。

「很多專注民生工作的同事因為覺得現時環境不穩定、不合適,難以讓他們專心去做地區工作,感到意興闌珊,當身邊有這麼多同事離開,只有你在這兒孤軍作戰,實在難以專心地區事務,這樣的環境是否能做到社區規劃?與政府溝通也會非常困難。」

陳嘉琳表示會繼續社區工作。

圖像來源,DEBBY CHAN/FACEBOOK

圖像加註文字,陳嘉琳表示會繼續社區工作。

原西貢區區議員陳嘉琳則對BBC中文表示,辭職是出於「香港集體恐懼」,過去幾個月,除了有眾多區議員宣佈辭職,許多她接觸的街坊,也先後呼籲她離任甚至離開香港,一方面不要把一百萬薪津蝕給政府,另一方面是留有自由身去工作。

她說:「我原本自己都不想辭職,沒有什麼後果是不可承受,但主流聲音是很多人會叫你走,說實話,如果這麼多人辭職,我仍留在體制裏說可以改變到什麼,都是假的。」

她反思參選時的心態,承認自己錯判以為民主派在區議會選舉大獲全勝下會繼續向好,豈料,政權可以如此狠心,原來專心地區工作的區議員,即使「和平、理性、非暴力」,也是會被針對。

但她說,不太擔心坐牢或破產,擔心的是漫長的法律訴訟,令她幾年時間什麼也難以做到。

「即使政府追討你薪水,也可能花幾年時間,這種拖延是一種折磨,捆綁著你,期間你做不到任何決定,或是做一個決定都有恐懼,當你猶豫那一下,其實已經沒有了自由,」她說。

但她表示,不會輕言放棄地區工作,會與居民開會商討日後如何工作,就算沒有了區議員的薪津,日後亦會透過眾籌等方式在社區內工作,並繼續監察區內發展等事物。但其持續性,或是會否繼續被政權追擊,則充滿未知之數。

音頻加註文字,香港社運人士的七一質問:為什麼可以聚集辦慶典但不能搞示威?

留下來的人:用生命做測試

香港最大民主派政黨民主黨各人有不同的決定。民主黨主席羅健熙選擇辭去南區區議員職務,他表示,財政負擔是他辭職的其中一個原因,他亦表示,希望自己能夠更專心,在不用持續擔心被取消區議員資格的情況下來進行地區工作。

他的辭任令外界擔心民主黨會否在今年稍後參選立法會,政界一直盛傳,民主黨會是少數獲政府許可參選的民主派政黨,一旦該黨不參選,立法會的代表性會遭進一步削弱。羅健熙回應稱,民主黨會在9月作出決定。

而民主黨副主席梁翊婷和民主黨中委蘇逸恆則表示會繼續留任區議員,他們接受媒體訪問時形容自己是「用生命作測試」,去搞清楚政府對其他聲音的容忍程度。他們批評政府有意令社會上的聲音變得更為單一,留任是「在剩餘空間內爭取最後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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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名選擇留任的民主派屯門區議員張錦雄則對BBC中文表示,會堅持到底,就算被取消議員資格和追討薪津,也會申請法援打官司,據理力爭。他表示,自己的選區以往屬於親建制的鄉郊地區,不希望如此輕易把議席拱手相讓。

他認為當局在5月才修例,卻有可能追討過往一年多的薪津並不合理,特別是政府是確認了他們的議員資格,一直也有發出薪津,如果要追討,政府方面也難以就過往的「誤判」有合理解釋。

香港的區議會具備審批撥款、控制資源的能力,作為男同性戀者的張錦雄,是剩下來少數公開性小眾身份的區議員,他在區議會層面,也會批出撥款予非政府組織舉行性別議題相關的活動。

不過他也難保自己能否完成整個任期:「政治一天也嫌長,如果明天紅線又動一動,可能曾經說過結束一黨專政也不行,我以前做過支聯會(香港市民支持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活動,是否會被列入範圍?說實話誰沒有舉過旗、喊過口號?如果如此被追溯,以後到底誰有資格參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