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北者:囚犯与守卫一起逃出朝鲜

  • 金炯恩(Hyung-eun Kim)
  • BBC朝鮮語記者
Illustration of the prisoner sneaking out with the guard

从朝鲜到韩国,一名监狱看守和他的囚犯,展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逃跑计划。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切断监控线路,主动申请延长自己的夜班。他甚至在后门为她准备了双鞋子。

午夜时分,全光进叫醒金芝善,他准备按照计划中的路线,带她逃跑。

前一天晚上,他准备了两个背包,里面装有食物和备用衣服,还有一把刀和毒药。

他准备完备,还拿上一把枪。金芝善劝他别带枪,但全光进还是坚持带上。

被活捉不是退路。因为公开审判,然后处决,几乎是肯定的。

26岁的全光进说:“我明白,只有那一晚。如果那天晚上没成功,我会被抓住,然后被杀掉。”

更别说他是与自己的囚犯一同潜逃。

“如果他们拦住我,我会开枪,然后跑,如果跑不掉,我就开枪自杀。”

全光进
图像加注文字,全光进

如果没成功,他会给自己一刀,同时服下毒药。

全光进说:“一旦我准备好赴死,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们一起从窗户跳下,冲过拘留场的操场。

随即出现在他们前面的是高耸的围栏,他们必须翻过去。犬吠声就在耳畔,他们担心会被守卫的狗发现。

视频加注文字,带着囚犯偷渡图们江的狱警——一个前所未闻的朝鲜人逃亡故事。
Jeon and Kim at the fence guarding the detention centre - illustration

即使没人走过来,即使他们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爬过围栏,他们还是需要躲过图们江边巡逻的守卫,然后横渡这条将他们与自由区隔的河流。

但这场冒险是值得的。

金芝善面临转监,从拘留场到监狱集中营。他俩都清楚,那里条件恶劣,很可能无法活着出来。

Short presentational grey line
Skip podcast promotion and continue reading
BBC 時事一周 Newsweek (Cantonese)

BBC國際台粵語節目,重溫一周國際大事,兩岸四地消息,英國境況。並備有專題環節:〈記者來鴻〉、〈英國生活點滴〉和〈華人談天下〉。

分集

End of podcast promotion

狱警和囚犯——他们之间的友谊很不寻常。

2019年5月,出逃前两个月,全光进和金芝善初次见面。全光进是朝鲜最北端的稳城人民保卫部拘留场的几个守卫之一。他们全天24小时看守着几十个犯人,包括金芝善。关在这里的犯人正在等待受审。

金芝善衣着精美,举止优雅,引起了全光进的注意。

他了解到,金芝善被关押,是因为她帮助了一些已逃离朝鲜绝望生活的同胞。

金芝善是个所谓的中介。她帮助脱北者与留在朝鲜的家人联系,主要帮助脱北者转账和与家人通话。

对于普通朝鲜人来说,这是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

金芝善收取约30%的佣金。而有研究表明,脱北者汇款平均约为280万韩元(1.6万人民币左右)。

从表面上看,金芝善和全光进,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金芝善做着非法生意,同时也能了解到朝鲜严酷的共产主义统治之外的世界,但全光进过去十年间一直入伍当兵,浸泡在朝鲜专政的共产主义思想中。

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两人的共同点——对自己的生活深感沮丧,前面无路可走。

对于金芝善而言,命运的转折点是入狱。这不是她第一次入狱,她明白,第二次犯事,处罚会更严厉。即便能活着离开监狱,那么再回去做中介,风险极高。

所以在她看来,出逃是活下去的唯一选择。

金芝善第一次被捕,是因为一类格外危险的中介服务——帮助朝鲜人越境进入中国——她和全光进后来走的正是这个路线。

她说:“没有军队的关系,永远也干不成这一行。”

她贿赂军人,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六年来都挺成功,也赚了不少钱——每个人交给她1433至2149美元,相当于普通朝鲜人一年的收入。

但最终,正是军队中的关系,出卖了她。

她被判处五年徒刑。当金芝善出狱时,她打算离开中介这一行,因为风险过高。

然而,生活中新的变故,让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一决定。

她在狱中服刑时,丈夫带着两个女儿再婚。她需要找到一种新营生,才能活下来。

她不敢再帮人脱北,但还是可以动用自己的关系,开展一种风险较低的中介服务——帮助在韩国的脱北者转移资金,以及帮他们和家人进行非法通话。

朝鲜手机无法拨打或接听国际电话,所以金芝善用从中国走私来的电话接听,然后收取费用。

不过,她还是被捕了。她从村里带一个男孩上山,去接听男孩逃到韩国的母亲的电话,秘密警察跟踪上他们。

“我求他们,想要多少钱我都给。但是(秘密警察)说,因为那个男孩已经知道整件事情,所以没法帮我掩盖罪行。”

在朝鲜,从事与敌国(韩国、日本、美国)有关的活动是重罪,甚至只是涉嫌,面临的惩罚可能比谋杀还大。

金芝善意识到从前的生活结束了。当她初次见到全光进时,她仍在等待审判,但她知道,自己第二次犯事,未来处境将艰难。

全光进虽然不会为自己的生命担心,但也深感沮丧。

他已经开始服义务兵役,执行日常工作,比如守卫朝鲜领导人的雕像,或者为牲畜种草,最终他想成为一名警察。这是他儿时的梦想。

可是,他的父亲突然告诉他未来将会是什么样。

他说:“父亲有一天让我坐下,告诉我,现实点,我这样背景的人永远无法成功(拿到那个职位)。”

如金光进父母一样的农民,生存尤其艰难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图像加注文字,如金光进父母一样的农民,生存尤其艰难。

全光进的父母,也像他们的父母一样,都是农民。

他说:“在朝鲜往上升需要钱……越来越糟……即便是大学毕业考试,贿赂教授才能取得好成绩,都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即使能够入读顶尖大学,获得最高成绩,除非有钱,否则难以保证有个光明的未来。

他说:“我知道有人以最高成绩从金日成大学(Kim Il-sung University)毕业,但最终却沦落到市场上卖假肉。”

对于大多数朝鲜人来说,生存本身就已经够艰难了。

现在的生活条件可能会比全光进早年要好,当时全国正经受一场长达四年的严重饥荒,被称为“苦难行军”,生活极度艰难。

因此,当全光进明白当个警察的野心是不可能的,他就开始思考另一种方式来改变自己的生活。

当他遇见金芝善时,这种想法仅仅是一个种子,随着他们聊的越多,种子开始慢慢发芽。

Short presentational grey line
转车里监狱

图像来源,DigitalGlobe/ScapeWare3d

图像加注文字,转车里监狱

他们的关系不寻常,肯定不是典型的囚犯和看守关系。

全光进说,囚犯甚至不允许直视看守,他们之间就像“天与地一样”。

但是他会示意金芝善过来,然后隔着她牢房门上的铁条,低声交谈。

“有一个摄像头,但断电时,通常看不到画面,有时摄像头也会被稍微移开。”

“所有囚犯都知道谁跟谁更亲近,但警卫掌握着监狱的权力。”

全光进说他格外照顾她。“我觉得我们联系在了一起。”

初次见面约两个月后,他们的友谊就显得格外重要。

金芝善受审后,被判四年三个月监禁,服刑地点是令人恐惧的转车里监狱集中营(Chongori prison camp)。

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活着走出转车里监狱。曾在那里服刑的人在采访中透露,这所朝鲜监狱中有猖獗的虐待行为。

Short presentational grey line

她说:“我很绝望,想过十几次自杀,哭了又哭。”

“去了监狱集中营(prison camp),你就被剥夺了公民身份。”全光进说,“你不再是个人,和动物没什么分别。”

一天,他对金芝善悄声说了几句话,永远改变了两人的人生。

“我想帮助你,姐姐。你可能会死在监狱集中营。我能救你的唯一方法就是帮你离开这里。”

但是像许多朝鲜人一样,金芝善学会不轻信他人。她认为这可能是对方的诡计。

“所以我跟他对质,‘你是间谍吗?监视我、摧毁我,你会得到什么好处?’但是他一直否认。”

最终,全光进说,她应该让他帮助逃到韩国,而且还想和她一起去。

Illustration of the prisoner sneaking out with the guard

事实是,由于在韩国有亲戚,他的社会地位低下,影响前途。这是朝鲜战争造成的全国性裂痕。

但是这些亲戚也给他带来希望,一个不同的未来。

全光进给她看亲戚的照片,这是他上次回家时从父母家顺出来的。背面用小字写着地址。

金芝善开始相信他。

但她还是很害怕。

“我的心跳得像疯了似的,”金芝善说, “朝鲜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囚犯和一个守卫一起逃脱。”

去年7月12日,全光进明白时机到了。金芝善转监的日子就在眼前,他的上级也回家过夜。

在黑暗的掩护下,他们跳下窗户,翻过围栏,穿越稻田,并成功渡河。

“我不断跌倒、绊倒,”金说,她的身体因几个月关押而虚弱。

但是他们安全抵达河岸。然后边境驻军守卫哨所的探照灯,照亮离他们约50米的地方。

Jeon and Kim at the Tumen river - illustration

“我们以为边境驻军已经发现我们从拘留场中逃跑,所以加强安保”,全光进说,“但我们边躲藏边看,他们只是在换岗……换岗时我们可以听到守卫说话。”

“我们等他们换完……30分钟后,又安静下来。”

“然后我们下了河。我去过河岸好几次,水位一直很低……从来没想到会有那么深。”

“如果我独自一人,我游过去就行了。但是我背着包……拿着枪,如果枪被弄湿,就没用了,所以我用手举高它。但是水越来越深。”

全光进开始游泳。但金芝善不会游。

他一只手握住枪,另一只手拖着她。

“当我们到河中央时,水已经没过我的头顶,”金芝善说, “我开始呛水,睁不开眼睛。”

她求全光进回去。

“我告诉她:‘如果我们回去,都得死。要死就死在这里,而不是那里。’但是我已经……精疲力尽,心想:‘我就是这么死的么,这就是一切的结局吗?’”

最终,全光进的脚碰到地。

他们跌跌撞撞走上岸,穿过最后一块陆地,到达中朝边界的铁丝网。

即使此时,他们仍不安全。

他们在山上藏了三天,直到遇到一个当地人,借给他们电话。金打电话给她认识的中介寻求帮助。这位中介说,朝鲜当局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已派出一个小队逮捕他们,还会与中国警察一起对该地区进行排查。

但是,通过金芝善的关系,他们设法从一个藏身点转移到另一个藏身点,直到最终离开中国进入了第三国。在整个旅程的最后阶段,他们在一个秘密地点与我们会面,讲述他们难以置信的逃生经历和可能后果。

全光进和金芝善的做法,很可能会进一步损害他们家人在朝鲜的社会地位,他们的亲戚也将受到讯问和监视。

但是,金芝善与丈夫和孩子们很疏远,全光进则在军中生活,他们两人都希望自己与家人的相对区隔,能够让家人辩解对他们的逃跑计划并不知情。

“我因为生存而出逃,我很内疚,”金芝善说, “真的让我心碎。”

全光进也有同感,他开始轻轻哼唱一首民谣《故乡之春》,然后把脸埋在双手中。

他改变了计划,想去美国而不是韩国。他感到难过,这个与自己一路走来的女人,将和自己去往不同的目的地。

“跟我一起去美国吧。”他恳求金芝善。她摇了摇头。 “我不自信。我不会说英语。我很害怕。”

全光进想说服她,说他们可以一起学习英语。

全光进的英语习作
图像加注文字,全光进的英语习作。

“无论你走到哪里,别忘了我,”金芝善静静地说。

但是能离开朝鲜的高压政权,他们都很高兴。

金芝善说,她甚至从未被允许去首都平壤。

“回想起来,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监狱里。我们永远都无法去想去地方,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

“朝鲜人有眼睛但看不见;有耳朵但听不见;有嘴但不能说话。”

文中囚犯使用假名,以保护其身份

.